自那件事后,皇帝没怎么苛责她,仍旧和以前一样好说话,薛棠得机行礼告退。她自己提着宫灯沿着长廊慢慢走着,夜风习习,吹在身上有些凉,白日里因秋老虎还有些炎热,晚上便冷了许多,她只穿着一套藕荷色的襦裙,不禁抱了抱手臂。
身旁的草丛中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紧接着一团白色的身影突然凑到了自己脚下,温热的躯体蹭着她的裙摆,还发出一阵阵的呼气声。
薛棠一愣,继而蹲下来,欣喜地喊,“小灵缇!”
它已经不小了,才过了一个多月,比当初买下来时大了一圈,也壮了一圈,摸上去毛茸茸暖呼呼的,还趴下身子,伸出舌头舔着她掌心。
一声口哨忽地响起,灵缇猛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一旁冲去,薛棠“嗳”了一声,也跟着它跑过去,没看到脚下竟然是台阶,栽倒之际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了腰,脸庞也贴上了一个滚烫的胸膛。
“我在喊我的狗,”蔺湛的声音里含着笑意,“你跑过来作甚?”
第19章
薛棠莫名觉得他在骂自己,手忙脚乱地从他怀里挣扎着出来,“殿下,殿下不是去换衣服了吗?”
黑暗里蔺湛的目光若岩下电,“你又出来干什么?”
“我要回去。”薛棠作势捂了捂肚子,“我身子不舒服。”
“回你宜春阁的路在那边,”蔺湛伸手一指,勾起了一抹笑,在她耳畔道:“这里是东宫。”
薛棠浑身都炸了,怪不得她觉得越走越不对劲,原来一直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而从他话里含着的笑意听,他好像又误会什么了!
果然,薛棠听他道:“好好的路不走,非要到我这来,还是大晚上的,一前一后,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蔺湛边说,边伸了条胳膊往她脑袋一侧一撑,另一侧是一堵墙,薛棠就这么被禁锢了起来。她不大习惯夜色中看人,所以他身上苏合香的味道便前所未有地浓烈起来,混着扑在耳畔的炽热呼吸,几乎将薛棠溺毙其中。
他另一手将薛棠受伤的胳膊托了起来,指腹摩挲着纱布,低声问:“手腕上的伤好了吗?”
“好、好多了。”薛棠怕他一个不开心又来一下“分筋错骨手”,挣扎着抽回手,又侧过脸,“我真的走错了路……殿下,放我走吧。”
蔺湛很耐心地陪她玩,“我不让你走呢?”
“殿下不让我走,我就会着凉,第二天会生病,生病便要花钱买药,殿下,国库都漏风了,崔皇后吃穿住行都那么节约,在我身上花钱太浪费了。”薛棠说着,为了印证自己的推测,还打了个小小的阿嚏。
“……”蔺湛沉默了一会,嘴角仍是带着一抹笑,不过渐渐变冷,“薛棠,我耐心有限,不想陪你玩,开门见山问你,为何突然来招惹我?”
他不会以为自己今晚不小心将莲子酥酪掉在那地方,有什么暧昧的暗示吧……薛棠脸色为难地往下瞟了眼,霎时被蔺湛掐住下颌,强行抬起头,他有些气急败坏地道:“我问的是,你为何突然送灵缇给我?”
他怎么还在纠结这个……薛棠眨眨眼,“我说过了,不小心把殿下的猞猁养残了,是作为歉礼送给殿下的。”
蔺湛静了片刻,突然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手臂,“跟我来一个地方。”
他人高腿长的,薛棠小跑着才勉强跟上他。对于这边的路,薛棠没他那么熟悉,拐过无数个弯弯绕绕,还差点撞上柱子,不知走了多远,还没停下的意思,薛棠气喘吁吁的,手腕被他扯得生疼,终于忍不住恳求,“殿下你慢点,我跟不上……”
蔺湛侧头看了她一眼,没好气:“磨磨蹭蹭的。”脚下却稍稍放慢了。
前方灯火辉明,描摹出一个高大建筑的狰狞轮廓,屋脊上依次排列着五行瑞兽如同一排剪纸,贴在黑丝绒般的天空,最上方九条金龙簇拥着一颗金珠,显出无上的皇室威仪。薛棠带着敬畏之情抬头,这里是大周明堂,为祭祀、朝会、庆赏之所,通天殿宇以榫木连接,铁箍围合,光是看一眼,就能感到排山倒海的压迫感。
蔺湛带着她又走了几道拐口,到了另一处稍稍矮一些的殿宇前,虽然没明堂那般气势恢宏,却莫名有几阵阴风从里面吹出来。不为别的,这里是祠堂,正殿里是从太.祖高皇帝起的蔺氏祖先的排位,这其中也有薛棠的父亲,因功配享祠堂,四室十二间里又摆放着历代帝后的画像、印玺和一些服器,本朝礼佛,东西夹室里还摆着佛像佛器,白日里看来威仪无加,到了晚上寒灯寥落,人影稀疏,便十分唬人。
薛棠的脚步黏在原地,小声地说道:“殿下为何带我来此处?”
蔺湛走到栏杆下一丛月季中,拿靴尖拨弄了几下,似乎露出了一个什么东西,薛棠走近了些,才发现土壤里居然埋着一根两指长的小小白玉碑,掩映在绿叶中,在夜色中泛着淡淡的萤光。
“你还记得吗?”
薛棠察觉到他声音有点低落,但自己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遂道:“不记得。”
蔺湛盯着她:“你刚来的时候,父皇怕你住不惯,去西苑给你挑了只白兔。”
薛棠记起来了。
彼时她方历经了丧父之痛,哥哥又去北庭打仗了,似乎整个长安只剩她一人,格外寂寞,皇帝便挑了只兔子陪她玩。小薛棠把兔子养得肥肥胖胖的,天天跟它说话,走到哪都抱在怀里,直到一日兔子忽然不见了。薛棠抑郁了好一阵,仿佛走了一个无比重要的朋友,为此还大病了一场。
蔺湛淡淡道:“当时我养了条灵缇,某一日发现它在草丛里啃着一只兔子。”
“……殿下,那些事都过去了。”薛棠擦了擦被夜风吹得发涩的眼眶,也没指望他道歉,只是见那白玉碑刻着几个小字,又是放置在这种地方,心底有了个猜想,笑问:“殿下也觉得那兔子可怜,所以给它做了块小墓碑吗?”
“不。”蔺湛道:“这是给我那灵缇的。”
“……”薛棠无话可说了。
蔺湛云淡风轻地说着:“它跟着我去狩猎的时候,被一条狼咬死了。”
他的语气听上去居然有些多愁善感……薛棠揉了揉冰冷的耳垂,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而且将一条狗的尸体埋在祠堂前的土壤下,实在不是常人能做出的,放在蔺湛身上更是有些匪夷所思,也不知此事皇帝知道会作何感想。
薛棠不知为何想起了贞顺皇后,这个温柔的女人虽然只照顾了她短短一年,却像她的亲生母亲一样。她走进屋,给贞顺皇后上了一炷香,一闭眼,脑海中便浮现出一双似乎总是蕴含着无限忧愁的翦水秋瞳,眼尾微微上翘,她偷偷侧目看了眼蔺湛,发现他确实和他这位母亲长得很像。
蔺湛纹丝不动地站在一旁,幽黑的眼中风平浪静,似乎感受到薛棠在看自己,忽地回眸,“看什么?”
薛棠道:“我想到了贞顺皇后。”
蔺湛目光一暗,薛棠突然觉得自己不该这时候提起他亡亲,只说了声:“贞顺皇后贤良淑德,待我也很好。”
“贤良淑德?”蔺湛眼眸盯着前方,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带着讽意的笑:“和母后比又怎样?”
薛棠一怔,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母后”是指崔皇后。虽然薛棠对崔皇后没有好感,但也不能当着太子的面说出来,便道:“贞顺皇后是真正待我好的人。”
这回蔺湛收起笑,只淡淡“嗯”了声。
一阵脚步声突然传来,在静谧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明显。
薛棠本就有些怕这个阴森森的地方,脚下蠢蠢欲动地要逃。蔺湛看了她一眼,拉着她躲到了六椀菱花槅扇门后,透过菱花罅隙往外看。
原来只是一群提着宫灯的巡夜侍卫经过,很快便走了。
“我还在这,你怕什么?”
蔺湛一手扶着门,挺拔的身姿挡住了一大片月光,在她身上投下一大片阴影,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拢了进去。薛棠骤然觉得今晚自己怎么总是处于弱势的地位,便伸出一指推了推他的肩膀,提醒道:“殿下,我没有怕,只是咱们在这边讲话不大好,还是回去吧。”
“怎么不好了?”蔺湛感到她的手指戳在自己肩上没一点力道,反而像在挠痒,不禁一笑,“难道你下午去城门口依依惜别,就是好的了?”
薛棠浑身一僵,而蔺湛好似也察觉到什么,闭口不再说下去。好半晌,薛棠才问:“殿下怎么知道,今日下去我出了宫?”
她为了避人耳目,让宜春阁上上下下都统一口径,如若有人找她,便说她身体不适休息了。
但蔺湛知道了,那下午看到的背影确实是荣铨了……他去西市干什么?
这回轮到薛棠盯着蔺湛看,但蔺湛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推开门准备走出去,“年纪小,心窍倒挺多的,我办事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你,不行吗?”
薛棠将信将疑地,正想跟上,忽然又被他捏着肩扯了回来,嘴里“嘶”了一声,一声痛呼也消匿在他陡然压上的掌心里。
“怀宁,殿下,你们在这里吗?”
薛棠有些惊讶地和蔺湛对视了一眼。蔺湛四下扫了眼,朝暗处招了招手,不待薛棠看清,雪白的灵缇犬已经蹭到了他脚下,它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方才薛棠一直在和蔺湛讲话,居然没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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