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暮悄悄幻出身,抱着肥爷走进了茶棚,貌似不经意地坐到阎小鱼的邻桌。
肥爷想吃鸡,可这偏僻茶棚不能满足它的小小愿望,它便抱着秋暮的大腿撒起泼来,呜呜呜呜地乱叫,尾巴摇得气势汹汹。
邻座的阎小鱼见了,起身走过去,瞅了瞅满眼泪花的肥爷,又瞅了瞅秋暮,不可置信道:“姑娘我见过你。”
秋暮赶忙从凳子上站起来,“哦?”
阎小鱼暗暗瞅了瞅茶棚里零星的客人,压低声音覆在秋暮耳边说:“姑娘和这位胖狐狸可是十多年前被全城通缉的妖人和妖狐?”她拉住秋暮的袖子激动道:“街头救女斗恶霸,毁黑商的名画还有当众抢劫贪官的天价玉佩,好胆识好气魄,我好崇拜你们啊。”
……秋暮缓缓坐下,当初肥爷歪打正着,呵呵,一通祸闯下来摇身变英雄。
鉴于“缘分深厚”,秋暮阎小鱼拼了一桌,一些贴心话聊下来后,秋暮望着风尘仆仆的对方,问:“打算何时返回新安城?”
阎小鱼丢掉馒头,从怀中掏出个全国僧庙分布地图来,细细打量几眼,“何时找到我要找的人,我才回去。”
秋暮塞给肥爷一嘴花生米,“倘若一直找不到呢。”
“那就一直找下去。”
她话及此,秋暮再无可问。
并非秋暮不肯透露她心上人所在地址,而是如千诀所言,若想知道这段迷藏界里的真实故事,最好不要干涉这段历史。
自茶棚道别后,阎小鱼直向西行,三天三夜后,终于到达悬空县边界。
皓月当空,山林溪水间跃着鳞鳞月光。她鞠身捧一把清水洗了洗脸,对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发呆。清水如镜,她黑了,瘦了,皮肤粗糙不少,女孩子的娇嫩灵秀快寻不见了,良久后,她擦掉眼角的泪花喃喃自语道:“我翻了那么多座高山,走遍那么多寺庙,拜见那么多僧佛,若是佛祖有灵,定会让我找到你吧。”
山间莫名卷起一阵冷风,针叶林呼啸出诡异风声。阎小鱼蹲在清溪边还未回过神,背后袭来一团丝丝缕缕的银白长线将她环绕住。须臾间,线头将她层层叠叠包裹住,一个巨大工艺品——白色蚕茧,便直挺挺立在溪水边。
秋暮隐着身子暗地里咂摸,这是什么妖精,捉人的手段当真另类。不知蚕茧里的阎小鱼,此刻是觉得憋得慌多一些,还是勒得慌多一些。
一个披麻戴孝,皮肤白到透明,嘴唇紫到发黑的妇人骤然现出身来,她对着溪边摇摇欲坠的蚕茧阴笑了几声,抓起蚕茧飞入无边夜色。
悬空寺正殿前,唇色紫黑的妇人拎着巨大蚕茧腾于半空中,眉眼嚣张,嗓音尖锐,“迟笺小和尚,老娘将晚餐带来了,若不嫌弃,咱们一道享用。”
第92章 【14】
正殿大门破开沉重一角, 一行小和尚陆续奔到院中, 有条不紊将妇人围城一个正圆。
“今日,乃你第九次杀戮, 八条生灵已丧于你手,你怨心郁结杀念浓重, 若再执迷下去,不但救不得爱子, 施主自己只怕会因无辜杀戮坠入阿鼻地狱受万刑之苦。”清朗略带稚嫩的声音自正殿门口传来,接着,浅灰色僧袍凭空乍现, 来者双手合十,再道一声:“阿弥陀佛。”
悬空拎着巨大蚕茧的妇人终于坠地, 望着殿门前俊朗小和尚的规劝之言,哈哈狂笑,“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便满口佛道。可阿鼻地狱又怎样,万刑之苦又如何, 可会救活我儿子?若是受尽那些苦楚能令爱子死而复生,浅姑求之不得。”
她望一眼手中的巨大蚕茧, 尖锐的指甲将蚕茧撕开一道口子,“迟笺小和尚, 听闻你乃妙禅子转世, 圆寂后化成的舍利可救我子一命, 若你肯化成舍利救我爱子重生, 我便放这姑娘一命。否则我日日捉个无辜之人来你这庙前生吃掉, 直到杀光方圆十里百姓。”
迟笺双眸平和,只道:“阿弥陀佛。”
浅姑瞅着蚕茧里露出半截脑袋的姑娘,舔了舔嘴唇,诡笑着,“这姑娘生得不错,吃起来口感应该上佳,倘若你肯奉献一点宝寺的酱油调料让我蘸着吃,浅姑多谢了。”
要被蘸着吃的那位终于在蚕茧中幽幽转醒,迷蒙着眸子望了望身边阴气沉沉的妇人,再转头瞥一眼正前方站得端端正正的英俊小和尚,显然她有些蒙圈。努力掀了掀眼皮,视线再移向小和尚的那一瞬再也移不开。
“小……小涯……是你么?小涯弟弟”她喊。
迟笺微愕,细细观察着蚕茧里露出的那半颗脑袋。
“我是小鱼,我是小鱼,是你么,涯弟弟。”蚕茧里的脑袋颤着声音问。
迟笺嘴巴微张,微蹙的眉头显出不符合年龄的深沉,“……小鱼姐姐?”
一声轻唤,阎小鱼喜出望外,使劲将脑袋往蚕茧外头伸,不过很快被一双大手硬生生塞回去。
“涯弟弟?呵,看来老相识,没想到一不小心捉了个筹码。”浅姑冷笑一声,望向迟笺时得意许多,“小和尚,即是相识,你倒是救是不救?”
迟笺望见浅姑一双大手倏地扼住阎小鱼的喉咙,面上隐隐现出一丝慌乱,“你放开她,小僧化成舍利你拿去便是。”缓了一口气,接着道:“不过,你答应小僧,救了你儿子后,再不可残害无辜生灵。”
浅姑眸中燃起两簇希望之火,紧紧扼住阎小鱼喉咙的手不自觉松了松,目不转睛瞅着对面的小和尚闭眼念叨繁复经文,古老经文幻出实体,经文,火光,金光,层层萦绕在他周身,火舌渐起,缓缓蔓延到他的身上,这小和尚竟真的肯牺牲自己救下这位姑娘。
包围浅姑的几个小和尚道行尚欠,并非浅姑的对手,碍于对方手上持有人质,亦不敢轻举妄动,急得个个大喊:“师兄,不可上这妖孽的当。”
迟笺充耳不闻。
方吸到新鲜空气的阎小鱼咳着叫喊着:“涯……弟弟……不……不要……”
噼啪一阵脆响,迟笺周身的金光火光经文破碎一片,顿时消散不见。
手持九环禅杖的白髯老和尚跨出门来,将爱徒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
老和尚对着浅姑厉声道:“妖孽,趁我闭关修行屡生事端,眼下又趁机挟持无辜百姓诱骗我徒儿,老衲见你修行千年不易,屡次放过你,你却险些害我徒儿性命,如今是留你不得。”手中禅杖喷出的业火化龙,直逼浅姑。
浅姑险险躲过,抓起蚕茧,飞身上空,打算携着人质开溜,从长计议。迟笺却急匆匆追了过去。老和尚见势,微不可闻叹口气后,取下胸前悬得佛珠向半空中抛去。
浅姑被佛珠阵困住,佛珠迸发的金光打在她身上,犹如烧红的烙铁印在身上。情急之下,口中吐出白丝缠住阎小鱼的脖子, “老和尚,你若不撤掉佛珠,我现在就勒死她。”
老和尚手持禅杖静静不语,迟笺急切拉住师父的袈裟,眸中的恳求令老和尚面色发沉。
浅姑心里明白,迟笺是个心软心慈的小和尚,可他师父一向不怎么慈悲,急中生智,抽出一把蚕丝将阎小鱼甩出去,她则趁着老和尚松懈的当口脱身逃走。
——
山房外晃了一地竹枝碎影。室内缕缕旃檀香。
阎小鱼挑亮一盏青灯,继续心不在焉豢抄桌上的一大摞佛经。
自从那日半空中砸下来晕厥后,阎小鱼不曾见过迟笺一面。方丈为她腾出间寮房,供她静养身子,又吩咐一名小僧将一摞经书抱来,抄完后才许她见迟笺。
起初阎小鱼安安静静抄写佛经,可刚抄写完一摞,小僧们就勤快地搬来一摞,再抄完再搬来一摞,如此一摞垒一摞,她已数月未曾沐浴室外的太阳。
天生不安分的阎小鱼不是没抗议过,但这老和尚能耐大本事高,往门上随便画个圈圈,她一跨到门槛便好像踩到了雷,忙缩回脚。
她在寮房里头大声嚷嚷,后果是,老和尚指尖往她喉咙处一指,她便成了哑巴。
纵火烧宅这招她用过,可她将火烛凑到哪里,火烛便灭,毋庸置疑,一定是老和尚暗中施的法。
绝食这招她也用过,奈何这老和尚不是她亲爹,老和尚见到她奄奄一息饿得两眼发飘的模样后,道一句阿弥陀佛,“施主若再绝食,老衲会通知侍郎大人前来为施主送饭。”
这招特别狠,她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他那亲爹带一票护卫将她从这佛庙中捆绑结实后沿路抬回去,甚至联想到深受刺激的侍郎老爹随便寻个丐帮人士做女婿,强摁着她拜堂成亲……
她不得不重新执笔豢抄连绵如海的经书,一日一日,一夜一夜。
这晚风大,吹得窗外的竹枝哗啦作响,似鬼哭狼嚎。室内孤灯明明灭灭,影子晃来晃去。她揉揉发酸的手腕,有些想哭,孤灯被吹得只余一点残光,她也不管,对着将灭不灭的火烛期期艾艾道:“那老和尚不许我去见你,你怎不来见我呢?”眼泪流下来滴在方豢抄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上。刚好氤氲了那句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阎小鱼越哭越委屈,抹了把眼泪, “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你怎么舍得不来见我。十余年了,你不曾想过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