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姑又重新将阎小鱼装扮成个大蚕茧,拎着飞上山庙。
怪得是她拎着人质在殿前叫嚷半天,不但主持跟迟笺未现身,整个寺庙里的和尚全把她们当空气。
挑水的挑水,种菜的种菜,敲钟的敲钟,念经的念经。
蚕茧里的阎小鱼也连声惨叫,众僧仍是无动于衷。
两人努力演戏,可没观众,只好原路返回。
下山的路上,浅姑仍在安慰着阎小鱼,“我可帮你了,那没良心的小和尚铁了心不见你,算了吧,婶婶给你介绍个好的。”
悬空谷谷口的红叶椿落下最后一片红叶时,阎小鱼终于将小木屋搭建好。
谷口能建成这栋小木屋,多亏了蝈蝈精的帮忙。
浅姑见阎小鱼打扫干净木屋后又忙着围建栅栏院,她就站在原地看着,一点不想帮忙,“你确定要在此处常住?”
干硬的荆棘扎破了阎小鱼的手,她吸干净指间的血珠,神色坚定,“我之前逼着他娶我,却忽视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他还小。想来是我太心急了,等他长大了自然会明白男女之情,我要在这里等他。”
浅姑瞪了一眼,“蠢,继续犯蠢吧,看你蠢到什么时候。”
自从阎小鱼住进谷口木屋后,再没上山打扰过迟笺。她想他,但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要忍住,莫要去讨人嫌。
她在谷口住下,他不会不知道,倘若他有心,自然会来谷口找她,若无心,她的纠缠只徒增人厌。
和尚们下山采办货物时,她打窗口偷偷望出去,看里面有没有他。
迟笺平日里不怎么下山,她在谷口住了数月,竟一面都没见到。
那日,天黑的比平日早,阎小鱼在谷口溪边浣衣,抬袖擦汗间遥遥见山路上走下个人影。颀长,英挺,带着蓑帽一步步走出山谷,正是许久不见的迟笺。
他好像又长高了点,阎小鱼站在溪边目送对方离去,最后端着衣服回屋,心里不能说不失落,毕竟路过谷口木屋时,他看都没看一眼。
望着外面的乌青天色,她想,或许是天色暗了,他未瞅见她的小木屋,于是她扎了一盏莲花灯挂在房檐下。
她站在窗户前等了好几个时辰,终于,后半夜望见迟笺手持一盏小夜灯返归,那夜空中不见星子月痕,整个山谷黑黢黢一片,唯有小木屋前点的莲花灯格外亮眼,可迟笺未停顿一步,匆匆路过小木屋,走进山谷,直到那盏小夜灯亦消失在黑暗之中。
阎小鱼趴在窗户上数眼泪,啪嗒啪嗒,一滴两滴……
迟笺因相貌英俊于当地小有名气,再有他佛法讲得生动有趣深得大家喜爱,悬空寺的香火越来越旺。阎小鱼从谷口见到无数慕名而来的香客进山拜佛,女香客尤其多,一路面带红霞叽叽喳喳,一口一个迟笺小师傅,听得她啪得猛关窗户。
一日深夜,她被砸门声惊醒。阎小鱼披着大氅揉着眼睛走出去,谷口几个影子一闪而逝,她门前丢着一堆大小不一的石头子。
以后每隔几日,小木屋的门都会被人用石头子砸一顿,有时石头子会扔到窗户里,扔她一床头。
甚至她挖野菜采山果归来见屋门口堆着粪便或动物的死尸。
蝈蝈精说,那是附近的女香客干的,大家背地里嚼舌根道悬空寺谷口住着个不要脸的女人,终日缠着迟笺且赖在谷口不走。
阎小鱼这次倒没生气,她得不到他的心,那些道貌岸然的女人同样得不到,没什么好气的。
可有些女香客做得有些过火,居然偷偷往木屋里放了有毒的蛇和蜈蚣。
阎小鱼被咬伤晕倒在门口,蝈蝈精发现及时请了浅姑来给人解毒。
并非剧毒,浅姑救醒阎小鱼后,暗中查出放毒虫的几个村姑狠狠教训了一顿方消停。
时光荏苒,来去无踪。
阎小鱼未得到迟笺的心却意外收获了友情,蜗居在谷口的日子多亏的有浅姑照应。平日里浅姑经常让蝈蝈精送来吃穿用度,甚至亲手为她缝制了用来御寒的狐氅和獐毛毯子。
腊月初一,风雪大作。鹅毛大雪洒了一天一夜,山谷间朔风咆哮,吹得谷口的小木屋吱嘎作响,风雪来回穿梭,吹灭了门前悬的莲花灯。
木屋扯开一道细缝,身着粗布棉袄的瘦弱身影顶着风雪走出门,取下灯笼拿回屋重新点燃灯芯后再挂到门外。
不一会,灯笼于摇曳的风雪中再次熄灭。阎小鱼再次推门出去将灯笼取回,点亮后缩着肩膀挂到门外。
这夜,狂风肆虐,阎小鱼不记得来回点了多少次灯笼。最后一次推开木门取灯时,飘雪的栅栏院中站着身着狐狸大氅的浅姑。
浅姑踏着没靴的深雪走过去,盯着她手中熄灭的灯笼,一脸的愠恼,“你管它灭不灭,他是不会看一眼的。”她夺过对方手中的灯笼扔到积雪上,抬手指向隐在黑暗山谷中的寺庙,“这些年来他打这山谷口走过多少趟,他可曾靠近你这木屋半步。这么近的距离他都无视,难道还指望他会在半山腰的寺庙里偷偷看一眼山谷脚下你燃的这盏灯笼么?”见她冻得一脸青红,又于心不忍道:“我问你,我送你的狐氅你怎么从来不穿。”
“他是出家人,肯定不希望我穿那些。”阎小鱼闷头捡起灯笼,浅姑一把夺过,扔远,“活该你受冻,深更半夜,这么大的风雪,你在这不停的点灯,他呢?在干嘛?睡觉?念经?或许睡不着陪着老和尚下棋,他根本不会想起你,不会在意你身上穿着什么,冷不冷,更不会在意这盏破灯。”
红灯笼陷到积雪中很快又熄灭,风雪吹红阎小鱼的眼睛,她哽咽道:“他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在山脚下点的这盏灯,他是瞎子么?”
“他不是眼瞎,而是心空。”浅姑把怀中的汤婆子放到她手中,重重叹口气,“九年了,你在这山谷脚下木屋中等了他整整九年,如今还要自欺欺人他还未长大么?”
阎小鱼抬头看着漫天肆虐的风雪,发髻上的旧步跟着晃了晃,她吸了吸鼻子,“原来时间已过了这么久。”她还是一步一步踏入积雪深院拾起陷入雪堆里的灯笼,又一步一步走进屋,似乎自言自语,“我竟没发觉时间过得这样快。”
门口的浅姑叹口气,眼底有泪花,“连我都放弃逼他化成舍利子救我儿子的念头,你也放了吧。”
这晚,浅姑给她熬了一碗助眠的汤羹,阎小鱼服下后,沉沉睡了。
后半夜,三寸深的积雪上踏出一排脚印,迟笺提着小夜灯自谷外归来,走到谷口的小木屋前蓦地停住脚步。
以往门口会挂一盏莲花灯,风雨无阻,寂静深夜散着渺小却暖人心的光,今日门口空空如也,他拧眉望了望门窗紧闭的小木屋,默了一会方走上山。
这晚,阎小鱼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九年的时光打眼光掠过。
起初她是抱着等待迟笺长大的心态守在山谷口。但日子一长,她竟慢慢习惯了迟笺的冷淡。她甚至明白迟笺的心里满是佛,恐怕装不下一个她,可那份喜欢已深埋心底,融进她的血液,长进她的心底,那份喜欢像呼吸一样自然。她想,得不到看得到也好,守在着山谷口,远远看一眼也不错。
这些年,她从进山的香客或路过的百姓口中听到迟笺的种种传闻,男女老少皆是赞扬。当年那个稚嫩的小和尚已然成长为一代大师。他开设佛法讲坛时,座无虚席。他为穷苦百姓无偿施药,曾为救一个三岁孩童冒着暴雨赶去悬崖峭壁采一味药材。他本着菩提心,凭一张佛口感化作恶多年的狼妖,另其暴戾之气转为善念。更甚者,几年前悬空县一场疫病令千万百姓险些丧命,他日夜不眠,治病救人,自阎王口中抢回无数人性命,功德无量。
他再不是当年一心跟在她身后的涯弟弟,终成一代名师,她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
山路上的积雪陆续化开,春日渐近,阎小鱼沿着湿润的山道走上悬空寺。
这些年来,这是她头一次上山。
夕阳西下,光线隐隐变暗的四空门前,她等来了那道身影。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你可不可以留出点时间来听。”她靠近一如既往对他视若惘然,欲抬步进门的迟笺。
迟笺微微一愣,停步,转过身望着她。
阎小鱼却不敢望着对方,她抬头望着“四空门”走笔间的空灵禅意,哑声说:“这些年我读了不少佛经,我想知道佛经里都讲些什么才令你如此痴迷。不记得是从哪本佛经里读过,又或是从哪位僧人口中听过,又或许记得不太对,说的是佛家有四空:宝剑出鞘为空,伞无柄为空,蛇无胆为空,琴无音为空,我参了这么多年还是不懂。”
“我不懂佛门里的空,但清楚明白我心里的空,我把你放在心里太久了,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不停反思,我自己劝自己,应该放手,应该将你从心里抹去,可是你在我心里的分量那么重,那么久,抹了你,我心里就真的空了。”她眼底湿润发红,自嘲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在佛门净地同你讲这些,有些玷污佛门圣地,可我还是想把话说完。”
“我在山谷口小木屋中想了不知多少遍,假如我一直等在那里,等到头发都白了,等到我老了,死了,我会不会等到你的一丝眷恋,哪怕不忍,到那时你会不会好好看看我,对我说一句你一直记得我。”她摇摇头,哽咽着,“可我等不了那么久了。”垂首捧起肩上滑落的一缕发丝,“近日我用多年前你转给我的木梳子拢头发,发觉头发没以前那般光亮了,照镜子时发觉眼角也隐隐生出皱纹。而你自弱冠之后,容颜再无变化。我这才发觉再没勇气一直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