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宁笙知是为何。
照例,今晨逢天将明时,天帝才匆匆从琅嬛阁赶回紫微宫,袖摆和袍沿甚至还沾染了些许微凉的霜气。天帝惯爱享受,何曾这般不辞辛劳地奔波过,也只有琅嬛阁的那位仙子能如此劳他尊驾了。
她怜他艰辛,他却眉目含笑地告诉了她一个惊天动地的好消息。
“宁笙,方才医仙为婉露诊过了,她居然...居然怀有我的孩儿了!”大概是太高兴了,素来冷清自持的天帝,也不自称本座了。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她反应了好久好久,所幸如今的天帝已完全沉湎于自我的情绪之中,对她的迟钝毫不责怪。宁笙明白,他只是单纯的想要与人分享这份喜悦,但并不需要别人锦上添花的祝贺。
他锦上的花,已经开满了。
“天帝有后,这的确是整个天界乃至六界的大喜事,只是陛下,你大婚在即,云兮仙子那边...”她说得很是委婉,也存了几分故意,故意往满心热血的天帝头上狠泼一盆冷水。
果然,那人不出意外地冷哼了一声:“真是难为你,如此这般为本座着想...”
嗯,会自称本座的天帝,就亲切多了。
她垂眸:“宁笙不敢。”
“你若真心为本座着想,便每日去老君殿取一颗保胎灵丹,送至琅嬛阁。切记...”寂遥加重语气,“绝不可走漏一丝风声。”
“陛下放心,宁笙明白。”
飘远的思绪忽而落回到眼前的境地,退下玉冕朝服一身清爽的天帝已然不见了身影,他大概是想守着仙子醒来,再亲自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吧。
只是对于婉露仙子而言,这个消息,怕是算不得什么好事...
诚如宁笙所料,婉露睇着寂遥手里那颗所谓的保胎灵丹,深深阖上双眼,面如死灰。
一时间,种种不堪的画面齐齐涌上心头。
那个噩梦般的夜晚,那些痛不欲生的记忆,像是一滩形状不明的烂肉匍匐着朝她爬来一般,根本避无可避。谁也不去提,她似乎就可以假装从未发生过,然而这突如其来的所谓“喜讯”,这横空出世的所谓“天界太子”...都在实实切切地警告她,她脏了,
脏了个彻彻底底。
她不配了,再也不配了,再也配不上心中的那轮皎月了。
她心里很清楚,寂遥亲口告诉她这个噩耗,分明是存了几分得意以及...恶意。
她扯了扯唇角,讥诮地问:“寂遥,你可满意了?”
他看的分明,仙子的瞳中倒映着孤零零的喜不自胜的自己,除此之外,只剩一片寒凉和泛滥的杀意。
他选择无视她的敌意与恨意,只好声好气地嘱咐着:“你如今有了我的骨肉,切莫再动气伤身,你腹中孩儿,无论男女,都将是我九重天未来的天帝。从今往后,你在我心里便是唯一,再没人能将你比了去,我要给你的,不论是你需要或是不需要的,都将会是最好的......要好好待我们的孩子,你若胆敢伤了他,我就让那只狐狸陪葬。”
他说的情话都是狠毒的,他送的玫瑰都是带刺的,他也不想这样的。
可不这样,又能怎样。
“哼,你口口声声要钰郎陪葬,可真正该陪葬的那个人——是你!”
言罢,婉露一个探手,便紧紧扣住了寂遥的咽喉,五指逐一收拢,骨节突兀而出,真真下了狠劲。
看来,她真是恨毒了他,才会如此不管不顾,杀机毕现。
寂遥心下怆然,面上却丝毫不显,他笑得戏谑:“婉露,我一个念诀便能教你五指尽断…你这样,是杀不了我的。”
说着,他安抚似的拍了拍她扣住脖颈的那只手,仅这一个举动,婉露好似生怕染上什么恶心的穿肠烂肚的瘟疫,一脸鄙夷嫌恶的迅速抽回了手。
他笑了笑,颇是无奈。
“好好活着,哪怕是为了杀死我。”
他语气温柔,像是在说这世上最动听的情话,目光在婉露尚无迹象的腹部逡巡了片刻,将才转身离去。刚刚踏出寝殿的大门,只听身后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喊,随后便是一阵哐当乱响。
他在门外默默听着,忽而苦涩一笑,不曾想,素来温婉如水的仙子,竟也有情绪失控,向死物发泄的一天。
不过,都无碍了。
她如今有了他的孩子,他们之间便有了坚不可摧的联系,岁月漫漫,终有一天,她会回心转意的。
婉露仙子的朝露殿先是被封,这立即引起物议沸腾,传言仙子触怒天帝,彻底失宠。随后天帝又下令,命仙匠按天后宫的规格将其扩建翻葺。
天后宫的规格?
此前为迎接未来天后,天帝特令仙匠将曾经的天后宫夷平,在此之上重新盖筑华殿,并亲自提笔命名为“云仪宫”。此举,一时传为美谈,皆言天帝对这沧云小主是爱重有加。
众仙们随即反应过来,云仪宫华矣美矣,跟天帝寝殿紫微宫却一南一北,相隔甚远。纵观整个天庭,唯有朝露殿离紫微宫最近,两宫之间只隔了一片莲池。兴是不忍天后往来奔波,特将朝露殿顶格翻葺升为云仪宫副殿。
很快,这又成了一桩大大的美谈。
哪怕,天帝从头至尾一个字也没解释。
因为,这些捕风捉影的流言,本就是他放出的。
他心里十分清楚,越是看重沧云兮,他的婉儿,才越是安全,不过什么所谓的天后副殿,纯粹是无稽之谈。朝露殿是距离紫微宫最近的宫殿,翻修之后会赐名为婉华宫,届时,婉华宫便是离他最近的宫阁殿宇,而离他最近的人,永远只有婉露以及...他们的孩儿。
两宫之间,只隔着一片莲池吗?莲池莲池,到底还是连着的。
对啊,他们到底…还是连着的。
第一百零八章
今日,海上的天气极好,哪怕入夜后,茫茫海域仍是风平浪静,月色无边。
南袖立于卧龙山巅,俯瞰四野。天地无垠,水阔无极,这里真是龙的乐园。她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腹部,虽然为时尚早,但似有微弱感应...
她面露慈爱,温声道:“小龙啊小龙,你也是喜欢这里的吧?”
“不知夫人唤清璇前来,有何吩咐?”清璇来至女仙身后,作揖行礼。
仙子转眸,略微一笑:“清璇,近日琉锦如何,可还听话?”
“琉锦甚是乖觉,灵识通明,是个修龙的好苗子。”她肯定地回道。
南袖听得,只微微颔首,便转了话题:“听闻,今日阁主传唤你了?”
清璇心下一沉,这是...见阁主没能说服自己,打算亲自下场干预了吗?如果真是夫人在介意着,那她倒真的没有...硬要留下的理由了。
“是的,阁主今日问我,在瀛洲岛呆的是否顺心...”
“是啊?我也想问问你,”南袖睇着她,目光沉静,“你可呆的顺心如意?”
红衣女仙问得那般认真,倒不像是在问她,而是...在问自己。
清璇一怔,毫无犹豫:“自然是顺心如意的。”
“是吗?”南袖不再看她,转而遥望九天之上的明月,叹息着说:“我总觉得他对你不够好,我不想你因为所谓的责任感而勉强留在这里,毕竟天高海阔,多得是新奇。”
“夫人,我觉得你误会阁主了。”
“误会?”
“阁主对我怎会不好呢?”清璇笑了,“虽然谁也不提,可四海皆知,阁主的母亲是被恶蛟吞噬才殒身的。可阁主却毫无芥蒂的收留了我,收留了我这样一尾...蛟。”
闻言,南袖一震,似是想通了一些,又似更困惑了几分,神情复杂的,直直凝视着清璇。
她殷切的样子,像是在亟亟等待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于我而言,阁主就是这世上...最温柔的神。”她终是给出了答案。
“清璇,谢谢你。”
南袖语气诚恳:“谢谢你,这七千年来的付出与陪伴;谢谢你,时至今日也依然觉得值得;谢谢你,给了我一个答案。”
连日来郁结于心的疑惑终是消散,南袖笑得明媚,一个闪身便回了繁若谷。
那里有人在等她。
如织似锦的繁花丛中立有一青翠竹屋,昏黄烛光自竹屋的窗格透出,隐隐约约,绰约朦胧。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孟阙...
我回来了。
从人间回来的这些时日,南袖总是避着他的。他时常在竹屋等到深夜,察觉到她的气息出现在结界外,才会放心地离去。因为他若不走,南袖便不愿进屋。
可今晚,他还未来得及离开,那一袭红衣的仙子便明晃晃闯进了他眼帘。
几日不见,她好像愈加美丽了几分。
孟阙只痴痴地望着,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才算妥帖,他自是知晓朱雀心头的苦闷,困在这岛上着实委屈了她。
可是,可是...
他本就是个自私刻薄的,就算如此,他也绝不会放她走。
我不能失去你。这是他说不出的告白。
半晌,也只是小心翼翼地呼出了一个名:“袖儿...?”
“这么晚了,你占着我的屋子作甚?”女仙娥眉一挑,径直入屋,与他擦肩时还刻意的不轻不重的碰撞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