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露像是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完全沉浸在自己纷飞的思绪中无法自拔,只听她惨淡一笑,绝望地说道:“随口一句说辞啊,就是这随口一句说辞,我在峨眉山中,专心致意,苦苦修佛了两年...有什么意义?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啊?呵...寂遥,你真是好狠的心。”
“婉儿…”闻言,寂遥只是堪堪念了个名字,向来能言巧辩的天帝,一时竟失了言语。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白钰没有爱上我,他就不会像现在这般被动,青丘也不会陷入这莫大的危机。是我,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他啊…”
婉露仍旧自顾自地喃喃自语着,说来说去都绕不开白钰,这让寂遥有些恼怒。他纠着眉头,正想劝她清醒一点,仙子却因心痛难当,骤然晕厥。
寂遥大惊失色,眼疾手快将人接入怀中,朝殿外喝道:“快宣医仙!”
寂遥守在闺帘之外,沉默地坐在椅子上,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沉静的天帝鲜少有啰嗦的小动作,转弄扳指不过是为了掩饰他心中此刻,此起彼伏滔滔不绝的烦乱。
他怕,真的怕,怕婉露气急攻心,要不入了魔,要不归了天。
可是他不怕,他不怕的,他是天帝,他无所不能。她入了魔,他便收了魔界,她归了天,他就是踏破六界四海,也要寻回她的魂。
再疯狂的事,他都做过了,也不差这一点儿了。
正胡思乱想着,医仙掀了帘子从内闺出来,他眼神紧紧箍住对方,像是哪怕说出一个不好就要将人立地五马分尸。医仙顿感脊背发凉,冷汗直冒。
他诚惶诚恐地拱手禀告:“回禀陛下,仙子并无大碍,而是…而是有喜了。”
有…喜?
这个结果,大出他之所料。
寂遥的思绪不由停滞了半刻,缓慢消化这个惊天的消息。
有喜?谁的喜?这个孩子是谁的?白钰?不,不可能,道仙无法承孕神族的后代,那么,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我的?
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
刹那之间,莫大的狂喜漫卷了天帝整个身体,若不是医仙在场,他真的会激动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好容易平复了波涛起伏的心绪,他秉持着天帝的威严,尽量冷漠地吩咐道:“此事有关仙子清誉,切莫声张。”
医仙心领神会,道了声“遵命”便告退了,这时,寂遥再难矜持,掀开坠着流苏的轻纱门帘,大步行至仙子的榻边。
那人睡着,安静极了,再没了平日里的冷言冷语针锋相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她默默守护着他的那个从前。
可现在…
他有些激动地紧紧握住仙子的手,他的确可以感应到,婉露的体内有不属于她的一股灵气在涌动。尽管还很微弱,几乎悄无可察,但这足以使得向来冷心硬肠的天帝濒临落泪。
可现在…
该是他来守护她了。
将昏睡的人儿温柔地揽入臂弯中,他眸光脉脉笑得恬淡,半是感慨半是欣慰,语气悠长:“婉儿啊,你看,我们有孩子了,那些前尘往事该摘了,你该是回来了。”
婉露...
你该回来了。
在瀛洲苍龙阁,蛟龙清璇一直是个特殊的存在,七千年来,岛上的仙侍们早已将这一身玄色劲装,利落干练的女仙视为女主人。
毕竟,阁主在岛上的时间不多,相关公务都是清璇在打理,且有条不紊,从未出过差错。此番阁主迎娶镇南府的小主,倒使得一干群众为她打抱不平,说什么那朱雀不过是仗着自己出身高,倘若清璇是龙族,早就该是阁主夫人了...
更有好事者明里暗里的“宽慰”她,说是修龙就好了,化龙之后,就凭她多年来为苍龙阁所做的贡献,阁主也会给她留个侧妃之位...听到这些蜚短流长,清璇但笑不语,唯她心中清楚,这跟出身本就没任何关系。
虽说寻回了夫人,但阁主同夫人仍未完全和好,每日夜里,一个宿在阁中,一个睡在谷里,也不知是在赌什么气。
或者...这便是所谓的夫妻情趣?
说来说去,都是别人的家务事,清璇本无意掺和,直至那天阁主宣她入殿。
她甫一踏入蟠龙殿,就见阁主正在审阅四海呈上的折子,说实在的,这样的场景,七千年来还着实少见。在清璇的心目中,她的阁主光风霁月,实不该被这些俗务所累。
“阁主传唤清璇,可是有何吩咐?”
孟阙放下文书,似是斟酌了一番措辞,将才缓缓问道:“清璇,这七千年守着苍龙阁,心里舒坦吗?过得快乐吗?”
清璇一怔:“阁主何出此言?”
孟阙自玉案旁起身,走到她身前:“我现已成婚,也算安定了,会坐守瀛洲岛不再四处逍遥...瀛洲索然,你若是呆的腻烦,我可赐你一处封地,放你自由。”
合着,这是要赶她走?联想到主上与夫人最近一直在置气,清璇有些迟疑地开口:“是夫人...介意我的存在吗?”
不知清璇怎会如此想,孟阙摇头解释道:“非也,清璇,原是我自私凉薄,拘你太久,如今我想通了一些事情,我想,我应该尊重你的选择。”
“诚然,七千年是漫长了些,可离我渡身成龙,还差了好些年岁。卧龙山最是龙气充沛,在此地修龙可事半功倍,还请阁主,容得清璇。”
她垂首抱拳,心意坚决。
你既给不了她情,却也舍不得放她走,是吗,阁主大人?
南袖的质问,言犹及耳。
的确,他舍不得放清璇走,有清璇坐镇苍龙阁,他无论去到哪里都放心,作为一名臣下,清璇十分之好用。袖儿看似吵闹,实则通透豁达,下人们嚼的那些舌根子,于她而言,其实构不成任何困扰,他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纵了去,继续留用清璇。
他考虑了自己的舒适,也考虑了袖儿的心情,唯独未曾为眼前这...替自己卖命整整七千年的臣属费哪怕一点点心思。
袖儿说他自私凉薄,他真真不负此评。
第一百零七章
“清璇,我问你最后一次,你定要如实回答我。”
“你问,我答。”
“可是真心想留在苍龙阁,无怨无悔?”
“真心诚意,无怨无悔。”
两人矗立大殿之中,默然对视。
孟阙端摩她面上神情,似乎是在仔细分辨她这番对答...究竟用了几分真心。半晌,方才沉吟道:“如此,便允了你罢。”
“清璇,谢过阁主。”她伏身跪拜,认认真真行了一个大礼。
拜过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孟阙一直盯着那抹玄色身影,直至消失于眼际,终究是轻轻吐出一声叹息。
清璇一路走得很急,她知道她离去的身形落在阁主眼中,颇有几分落荒和狼狈。可,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的,不是吗?
凭她的手腕,怎可能平息不了那些嘴碎的流言,她不过是...存了些许不可告人的私心,有意无意地放纵了去。
可夫人聪慧如斯,又怎会看不出?
她不言不语,约略使些小性子,便使得阁主主动赶她走了...
“是了,她既容不下你,你何不先除之而后快?”
来了,又来了...那个鬼魅的声音忽而于耳畔响起。迷惑,蛊惑,抑或诱惑,迫使她去做出大逆不道,匪夷所思的恶行。
“走开!”清璇头疼无比,紧紧捂住耳朵随即蹲下身来,全身都在抗拒,“走开!不要再纠缠我,我不会听你的!”
“走开?”那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桀桀地笑着:“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能走到哪里去?我所说的,都是你所想的,你所想的,不过是那朱雀怕海这一弱点...你在想啊,你只要轻轻地,轻轻地那么一推,她便不再是你的阻碍了...你可以同你心心念念的阁主大人,永世相随。”
“不!你休想蛊惑我,我不会那样做,夫人她又没做错什么!”清璇大喊出声,终于将那恼人的梦魇般的声音从识海中赶出,重获片刻清明。
她将才长舒了一口气,便瞥见一绯色身影自长廊尽头向自己徐徐行来。
“清璇,你怎么了?我没做错什么?”来人将她扶起。
她抬头,对上了一双墨色流淌的眸子,那双剔亮如水的眼睛里,分明有几丝担忧...
她有些微的失神,她再一次的确认,没有,仙子没有做错任何。
九重天·紫微宫
不是听不到,那些此起彼伏的流言。
婉露被降职,紫微宫一众仙侍都以为资格最老的洛湘仙子会依序接替,不曾想,竟是刚来没几日的宁笙被破格提拔。后宫那些闲言碎语虽说上不得什么台面,但胜在无处不在,令人不堪其扰,不管走到哪里,宁笙都觉得背后有人在指指点点。
翻来覆去,无非就是什么老君的女儿果真面儿大,或者说她痴心妄想,不知斤两...
这天庭掌事仙子的位子她才呆了没几日,便心情郁郁的想离职了,可婉露仙子往这儿一站便是几千年,也不知明里暗里,遭受过几多非议...
正遐思着,天帝下朝回宫,她率众仙侍服侍其更衣。寂遥舒展双臂,任由仙娥们为他退下繁重的玉冕和朝服,只见天帝嘴角眉梢皆微微上扬着,肉眼可见的心情甚是愉悦。当今天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今日这般表现,着实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