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角勾起笑,周涣轻声道:“你醒了。”
雨师妾嗯了一声,他捡起水囊道:“你现在不能喝寒水。水已经冷了,我再温一道吧。”
雨师妾撑着坐起来,发现身上披着他的外袍,伤口已经包扎得很好。四周静谧得没有杂声。缓缓起身来到外边,周涣跟在身后。
从山洞外边可以望见整块平静完整的澄天镜,落满了璀璨的月华与星屑,仿佛一盘棋局。
“我晕了几时?”
“不多,一壶水冷的时间。”
“你骗我。”雨师妾垂了垂眼,拢紧外袍,眼睛倒映着澄天镜:“人可以撒谎,日月星辰却不会撒谎。月亮移了这些距离,怎么可能只温过一壶水。”
周涣啧了声与她并肩站着,衣袍在风里猎猎飞扬,他像往常一样用不服输的语气别扭道:“无趣,每次骗你都不成,下次配合一下我也好。”
她猜得对,确实不止一壶水冷的时间,但具体时间周涣也不知道,只记得一直守在一旁,水冷了便重新温一次。周而复始,不曾怨言。如果不是为了救他们雨师妾不会落得现在这模样,不会让伤口雪上加霜,不会屡次触犯禁制。
雨师妾微微一笑,像是问他也像是问自己:“周涣,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好么?”
周涣不解其意地看过去。他向来乐天,愿以最大的善意接纳他人,为此没少受挫,也没少受到师兄弟们的奚落,但依旧乐此不疲当个众口中的傻白甜,秉承师训正身直行。这是他的善道。不知道自己的善意能改变别人,正如因为幻境中那几日相处,从而导致钟聪三番两次留他性命。她作为与之同行的同伴,自然更受其影响。
气氛太过沉闷,正要说个俏皮话活跃活跃。她突然问:“周涣,假如一个人利用了你,你会不会恨她?”
周涣张了张口,唇角还带着笑意,反问道:“那个人是你?”
她只是用尚还清明的眼睛觑看。
“不会。”他笃定地再确定一次,“当然不会。”
“……为何?”
带着些许试问,些许肯定,周涣道:“你的利用,肯定是好事吧。”
雨师妾睁大了眼睛,却又垂下,用长睫盖住那双黑漆漆的琉璃,不知笑他还是笑自己,嗤道:“我非光明正义之士,做事不过为了达成目的,今日是对的事,或许换到明日就成了罪大恶极。如果这个利用会让你丧命,你还会这么想?”
“是不是九重天的命令?”周涣反问。
洞内的篝火,洞外的雪光,头顶的月华,腰间的铃铛,万物光华都盛在这双眼睛中,几近灼人。被这样坦然无畏的目光注视着,避无可避,遁无可遁。
雨师妾缓缓抬手遮住眼睫。
“是”,短短一个字锵然落地。
周涣欲言又止,忽然有种直觉,告诉他不能再问下去,好像再问下去结局会愈发难以控制难以接受,朝不可逆转的方向驶去。
良久,他选择相信。
月明星稀,风从旷野吹来。这份信赖不止源于对同伴的信任,还因为她是她。
雨师妾移回目光。
以往二人相处往往剑拔弩张、恶言相向,如今却在这就着月色抵膝长谈,今非昔比,人世无常,说得便是如此罢。
翌日大早。其他人得了米早捱不住饥饿煮成粥喝下去,片刻后竟都哀声连天痛得满地打滚。
周涣不曾仔细研习过医术,对眼前的一切束手无策。这时风雪大作,钟聪如约而来,痛得最严重的人立马操家伙扑过去。
钟聪略微偏头,雪虎抬起脸盆大的爪子,怒吼一声,爪子一拍,那人的脸瞬间多了几道血淋淋的抓痕,砰地声落在地面痛得不停翻滚。
目光冷冷的,钟聪嫌弃地啐道:“还以为我是那个愿打愿骂的小废物?怎么,发现米有问题?”
“那时我也没说给你们的东西是没问题的啊。”钟聪抬起手,咯咯地笑了。
他们已经照他说的做了,他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们?妇人泣涕涟涟。
钟聪仿佛想起前尘往事,嘿然道:“当年你们又放过我了么?”
本指望多点吃的便多份活下去的希望,却被钟聪反将一军,身体状况愈发差劲。那些人哎哟地哼唧,诅咒钟聪不得好死。
咒人恶词早在三十年前便听个遍,没什么新意,况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些人都要死了,留他们耍耍嘴皮子就当积阴德,虽然他隶属妖类,死了就是灰飞烟灭,没什么阴德要积。
钟聪把草药扔给雨师妾,讽道:“你不是不信吗,我把猗兰花带来了,这下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见到猗兰花的那刻,她的脸毫无血色。
钟聪秉持着孩童特有的天真眼神问向周涣:“青涯哥哥,思考了一晚上,怎么样?”
周涣托腮问道:“我倒是好奇,为何你偏偏要我的一条腿?”
钟聪笑道:“这不是你咎由自取吗?”当年他被打折一条腿,现在是报复回去的时候。
周涣放下手臂似笑非笑。钟聪抬起怨毒的眼睛,刚才还清明天真的孩子眼睛转眼布满布满毒意。
“我以为你跟这些人不一样,可到头来你还是要护他们,都是一路货色!”
周涣轻轻摇头道:“冤有头,债有主,你的遭遇贫道同情,你要报仇我亦不会事后谴责,可你知道这里多少人是无辜的?”
因为雪崩死的那几个,一个是梁州人士,离这十万八千里远,孀居老母靠绣活送他读书,今年刚中试子,想着把雪藕带回去治老娘熬瞎的双眼,让她见见自己的儿子是何等人中龙凤,可他死在他手中,他娘还在等着儿子回去。
还有一个是闽州人士,这辈子唯一一次出远门就是来到玩月城。妻子小产,他便想求得雪藕治好妻子的产后忧疾,岂料会葬身雪海。他的妻子失去了孩子又失去丈夫,不晓得还活不活得下去。一个家便这么毁了。
钟聪大叫:“够了,我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大圣人,他们的苦衷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听,你再嚷嚷我连你也杀!”
周涣上前半步,声音沉沉:“如果杀我一人能救他们,你尽管来。昔日的是非恩怨贫道无权置喙,只是你为了报欺凌之仇困住这些无辜之士未免草率狠毒。你当年是何其无辜,但这些人又何其无辜?”
“啊!!!”钟聪双眼布满血丝,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抬手间飞出几道冰锥插进洞穴上方,掉下斗大的石块。其他人被吓着了,但见有周涣撑腰便愈发胆大,纷纷斥责他的冷漠与残暴,这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们斥责的嘴脸和三十年前那些嘴脸重叠在一起,痛苦像决堤的潮水汹涌袭来,恣意谩骂的脸、讥诮嘲讽的脸、淡淡蔑视的脸、八卦阴险的脸交替出现。
“不得好死!”
“老天爷开眼,终于让钟从风死了!”
“滚出玩月城!”
“滚,我们钟家庄没这么不守妇道的女人!”
整个雪山的山体为雪童之怒颤动不止,土块冰碴淅沥打在头上肩上。周涣大喝快跑,雨师妾竭尽全力捏出最后一个诀随后朝自己伸手,可还没接到她,小腿传来一阵钻骨的巨痛,额头隐隐发昏,旋即晕过去。
第91章 生天(1)
意识昏昏沉沉,四肢滚烫,时而燥热时而寒冷,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让他不要睡着,想睁眼,旋即却扎进漫无边际的黑暗。
一道刺目白光袭来,他猛然弹身掀开眼皮,像溺水的池底人破水呼吸最后一口空气。
“涣儿!”身边传来呼喊。
首先望见的不是湿冷粗糙的山洞穹顶而是干净的罗帐,听到的不是喋喋不休的争执,窗外有麻雀在叫,床边映下一片婆桫的树影。
他刚想撑起上半身,肿胀疼痛顿时从四肢传来,激得脸色一白,偏一偏头,看到疾步走来的师父,兰成握住他的手腕诊脉。
云湦拎着花哨非常的泥金紫竹熏香蜀锦折扇一脸喜色,大黄激动得汪汪大叫疯狂摆尾就要扑来,在快扑倒时被云湦逮住命运的后颈皮勒令安分点。
“师父,师兄,兰先生,你们怎么都来了?”
兰成试了试额头,见烧已经退了松了口气,笑吟吟地看着他:“我们又不是妖魔鬼怪,怎么不能来?”
周涣笑道:“我是高兴你们来,如果你们提前写信过我,我好安排食宿带你们游玩玩月野呀。”
这种时候还会开玩笑。
他抬起另一只手,手臂干净,破口的地方也包好了药与白布,身上清爽,已换了身干净雪白的衣衫,额头包了一圈又一圈的厚白布,腿上固定几根木板,也用布条缠了一圈又一圈,摸了摸膝盖清楚地感受到腿部痛楚。
兰成安慰道:“不必担忧,断腿罢了。”
周涣一掌没落准伤到筋骨疼得龇牙咧嘴,抽搐时正好听到这句话,秉着痉挛的痛脸重复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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