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都不是。”她摇了摇头,暑风之下发丝微扬,红痕在明光的照耀下鲜艳夺目,仿佛从肌底淌出的一滴血,“我本为东昆仑陆吾学生,但后来拜西昆仑玄女为师。”
上古战神九天玄女。下巴离开托腮的手,眼睛映着瑟瑟的竹,周涣讶然道:“那为什么后来又去了西昆仑?”
“辞别之事又岂能一言概之。”她抿了抿唇,思忖良久,将东昆仑求学的往事巨细靡遗地说出。
三叩九拜,青鸟童子,课上武斗,姜疑的冷漠,同窗的诬陷,还有跌落相柳台那一刻看到的无数张稚气无知的脸,以及那两条巴蛇。
她没有偷东西,没有辜负父亲母亲的战名。
那么大,蛇胃又窄又闷,腥臭蚀骨,探手便是未消化完的骨头。
这些构建了求学往事。
周涣放下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雨师妾阖眸:“后来我便拜玄女为师,或许在他们眼里,我是一种逃避,可也确实是逃避。”
“那玄女,待你好吗?”他问。
她看着掌心纹路:“极好。”
周涣松了一口气。
“她门生不多,并不繁忙,大多数时候在旁看着我们……”
玄女凡事要求弟子脚踏实地、勤勉刻苦。雨师妾天资敏慧,其韧性与勤勉更是令人叹为观止。玄女见普通课业已难不住她便派之实战,点苍山的霜狼,沿海的海鲛,都曾斗过,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鬼、魔两族自古交好,到她这一届虽仍然如此,各自君王却互有龃龉心怀鬼胎,或有好事者猜测为何两人会如生葭莩,其实很简单。姜疑为人自视清高,偏执轻狂,容不得沙子,便也容不得她。就像在昆仑虚那样。
周涣安抚道:“别谈他那个扫兴的。既然西昆仑待你好便说说你在西昆仑的事。玄女可是神族不可多得的女战神,怪不得你身手也这么好。”
雨师妾垂头道:“是啊,我的母亲就是她的门徒。”
周涣笑着露出两涡酒窝:“哇,有其母必有其女。你上阵时可曾紧张过?”
“我非天生神勇,当然也是害怕得紧张,”她想了想,想起镇妖经历,“我怕雄鸡,不全因我是鬼族。”
周涣正兴趣高涨,顿了顿疑惑地“啊”了声。
她怕雄鸡,其实并非全因自己是鬼物,在未成鬼的幼时也怕这种物什。当时,点苍山的霜狼还是东海的海鲛对她都不在话下,可唯独难对付卯日星君的灵宠——一只彩羽雄雉。
卯日星君本体是雄鸡,鸡怎么养山鸡为宠?周涣有些转不过弯,想了想了一下一只大公鸡用翅膀挟着木盆在鸡圈子前丢苞米努着嘴说咯咯咯快吃快吃好下蛋的模样,还有人间某部给孩童读的《七侠传》小册子里名叫马二娘的马精骑马的画面,无端浑身一抖。
“那是唯一一次失手。”她平静的声音传来。
那山鸡贪玩,跑去某山头作威作福,玄女派她缉拿,她提伞而去提伞而归,毫发无损,彩羽雄雉也毫发无损。
玄女总算知道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徒弟怕什么了,但堂堂神女居然惧怕一只彩雉,传出去不怕被笑话。玄女做了许多思想工作,诸如:“你母亲堂堂战神天女,气冲霄汉,有其母必有其女”“你父亲雨师屏翳是响当当的魔神,虎父焉有犬女”“你仰不愧天,岂会被区区野雉慑住”。
“那你最后被说服没,那头兽收了没?”
“我听了,去了,也收了。”
刚松了口气,便听她道:“事后变本加厉。”
送回彩羽雄雉,玄女甚喜,对症下药挑了好几个有雉妖鸡仙游荡的地方让她去。但收服彩羽雄雉已花她好大心神精血焉能勉强,这下心理防线溃败,不论如何再也不愿与这种家禽划上半分关系。
玄女无辙,只能容下徒弟这不大不小的缺点,不甘心地叹气:“作为神女,怎么就偏生怕家禽呢?”
后化为聻,成了鬼神,害怕成为恐惧,镌进骨髓成为一种本能,连玄女也说不得什么了。
说罢,雨师妾微微颔首,自喉咙滚出清冷至极的笑,像用冰水湃过的桃,自嘲道:“堂堂神女,却被昆仑虚赶出来,还怕家禽长虫,若父亲母亲知道该失望了吧。”
长夏风日清。周涣转了转眼珠,道:“其实……昆仑虚的事不怪你,你有害怕的东西也不怪你,这些都不怪你。你何错之有,为何要怪罪自己?”
雨师妾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愣了愣:“什么?”
周涣认真地说:“错的是他们啊。”
那张玉雕似的脸横生错愕,像裂开一道缝隙。
周涣笃定地说:“女妭没有错,雨师屏翳没有错。”
他们是相爱了,但他们没有因为情爱放弃族落利益,不过是在战事结束后祈求自我安宁罢了。但不论如何,绝不是他们的错。
他们在战争中相爱,在和平后寸步难行。
当年奚落她的人不乏神族子弟,一边享受女妭和诸位英雄创下的宁和繁华,一边对女妭的女儿恶言相向,这样做真的是为了伸张正义确正风骨?扪心自问,恐怕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真为了所谓的礼教,还是仅仅为了热闹好玩。
雨师屏翳与女妭已尽到自己的责任,不该背负这样的骂名。他们不该,他们的女儿也不该。这本就是莫须有的事,如怀璧其罪般可笑。
雨师妾睁大了眼睛,望着周涣,突然觉得自己从来没好好认识过这个人,以往只是将他当作挚友之徒,竟是狭隘了。
“没人同我说过这些。”手放在令书上,指尖映下一片婆桫树影。
周涣忽然有种握住她手的冲动,最后笑道:“我在,以后我告诉你。”
这是承诺,也是期盼。
青天白日,窗明几净,衬得笑容愈发干净纯粹,干净得不像尘世里养出的物什。这样的眼睛本该豢养在昆山雪池,不染尘埃不染世俗。
眼珠转了转,周涣开口:“既然你怕雄鸡,那、那山鬼村那一次,我抱着大将军吓你的事你还记不记得……?”
“……嗯。已经很久没人敢这样吓我。”雨师妾声音向来无悲无喜,现在却有些冷了,睨了他一眼缓缓抬手。
周涣看着手指越过视线,下意识闭上眼心道完了完了定是生起气了,不过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提这事本来也是打算道歉,可话还没说出口,一道轻柔触感落在天灵上。
蝉鸣顿时小了,四周静得能听见几丈外雪水溪泉水叮咚的声音,微凉的星河锻袖子拂过鬓角,像幽冥奔涌不息的冥河水。雨师妾从容地放下手,望着手指尖的叶子,声音平静如磐道:“有叶子。”
周涣支吾道:“……什么?”
“你刚才是求饶么?”摘下那片叶子,她问。许是在走廊被吹来的叶子吧。
求饶的事他做过好多次了,捣乱后找师祖抱大腿找师伯抱大腿找师父抱大腿更不济还找不靠谱的师兄抱过大腿,但乍然被这么正经地拎出来问还是生平第一次,他第一次觉得有些脸皮薄,支支吾吾道:“哪……哪里!”
“还真是个小孩子。”她低声说。
周涣气红了脸,势必要讨个说法:“什么叫‘还真是个小孩子’,我不是!”
她放下奏折:“是么?我记得你太爷爷的轮回是我判的。”
周涣不服气道:“胡说,你记性有这么好?”
“好不好不知,不过今晚回去将你的生死簿偷摸摘十年阳寿还是行的。”
“你不是不能更改生死?”
好像是,那还是改福缘罢。命不可以改,运却可以改。
周涣握拳道:“你欺人太甚!”
“嗯,此话贴切,你是凡人,确实是‘欺人’。”
他巴不得一口咬死这人,怎么会有她这样的阴天子!她这么仗势欺人就不怕传到十殿阎王被揪住小辫子吗!为什么一个姑娘比自己还会捉弄人,是真的活得太久的优势么!
浑然不觉话语间二人的距离已拉得十分近,且渐渐转向一种奇怪的姿势。微凉的食指勾着他的下巴,呼吸都均匀喷洒在对方脸上,方寸之间动弹不得。
手不由自主攥紧了,盯了会儿移开视线,周涣红着脸道:“你、你做什么?”
“欺人。”
周涣倒抽一口气:“你……!”
作者有话要说:
热烈恭喜涣儿再被调戏一次
第94章 客栈(1)
雨师妾攻势不减:“说说,你想被十殿阎王抓什么小辫子。是小白脸还是裙带关系,亦或是别的什么?”
声音极低极柔,仿佛松下一泓甘泉,潺潺流动,周遭静谧,只有两个人。周涣张了张口,面上忽然窜起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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