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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发受长生 (云汜)



  周涣心里奇得嘿呀一声,这种事不找邻县算账怪自家人干什么,但面上还是挤出个笑容,道:“这位大哥,这位大哥听我一言。”

  中年男人警惕:“怎么,难道你也和这个黄毛丫头一伙要给钟从风说情?”

  “哪有,我和钟从风非亲非故,淌那浑水干嘛?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下次比赛时你们全县每个人裹一脑袋黑丝,只露出眼睛鼻孔,你们就赢了。”

  中年男子指着他,气不打一出来。周涣打算再阴阳怪气地损一下,肩膀被人扯了扯,张长招呼:“李木你又走哪了,快看台上,有大热闹!”

  行刑台上不知何时放了家属上去叙旧,只见一妇人俩少年。妇人和年纪稍大的少年泣涕涟涟,小的少年脸色惨白安抚自家母亲,一张坚毅的脸上不见忧伤,只是听到台下的争执,捧起父亲身上的烂菜叶、烂番茄、臭鸡蛋打回去,一时尖叫四起都要翻过衙吏的阻拦给这对奸商母子颜色瞧瞧,幸亏衙吏拦着。
  而还在对小女孩耳提面命高屋建瓴的中年男人也遭到他的反击,额角挂了个巨臭无比的臭鸡蛋,蛋清蛋黄烂在一起,缓缓从额角垂到颧骨。

  台下的人愤怒瞪大一双眼,台上的少年亦睁大一双眼,正是钟聪的脸。

  他没有哮喘,没有脸色青红交加,一双眼睛瞪得目眦尽裂,呸道:“一群窝囊废,哪来的脸让你们自诩正义,日子过得不如意便在行刑台下嚷嚷,被戴了恶帽子不去骂贯恶名的人反而埋怨自家人,真真滑天下之大稽!你不是要打我吗?来啊!”

  王土张长给他取外号钟叽歪,可这次他没有满嘴之乎者也叽叽歪歪,一时两人傻了眼。

  钟聪冲下行刑台,转眼冲到中年男人面前,抬起头颅虎视眈眈地瞪着他,目眦尽裂。

  这样歇斯底里的叫声像疯狗一样不服输不怕输,中年男人满腔怒火随勇气熄灭,往后退了半步环顾左右,见所有人包括衙吏都看来不能丢脸,收起拳头嘲讽道:“黄毛小子,打你怕被笑话以大欺小。”

  钟聪冷冷吐出两个字:“怂货。”

  “嗤,你就现在占点便宜吧,你要是真想给你爹报仇就快些长大,我奉陪!”那人大笑着转身扬长而去。

  钟聪捏紧拳头,手指用力得发白,骨头哥哥作响,声音沉冷得像刽子手人头刀上一抹精光,越过人群,绑上他的头颅:“ 你等着!”

  中年男子蓦然觉得后颈一凉,但他没有怕,咬紧腮帮子道:“别说十年,二十年,就是三十年我都等着!”

  钟聪道:“好,三十年,一言为定!”

  三十年,从这到现今,不正是三十年么?
  周涣沉默着转身朝角落走去,眼前的一切竟和当日在衙门看到的案宗渐渐重合起来。

  钟三郎便是钟聪,他把自己带进这个幻境究竟想干什么?而且,若说雨师妾那等阴天子级别他闻不到鬼的气息也罢,钟聪附身钟三郎的话,为什么他闻不出来。

  总而言之,这个幻境越来越不同寻常了。

  台上,随着令签丢地,衙吏拉开鬼哭狼嚎的家属,大人捂上孩子的眼睛,一口浊酒喷上锃亮的大砍刀,刀光在毒辣阳光下一闪而过,钟从风倒地,菜市口染上淡淡的血腥味。

  妇人两眼翻白昏死过去,钟聪流下眼泪。

  眨眼幻境已过了许些时日,周涣随雨师妾去过玉虚幻境,境中几年光阴于现世却也不过几个时辰罢了,再三回想昏睡前自己加的符箓可以维持到自己苏醒,这才安心些许。

  菜市口闹剧谢幕,人人喜闻乐见、奔走相告,钟家母子直到午夜才被官府允许收敛尸首,黑鸦站在枝头观看树下刨坟穴的母子,黑漆漆的眼珠转了转。

  钟聪夯紧锄刃,抬眼望了眼钟娘子,道:“母亲,你歇息吧,这种粗活由我来就好。”

  钟娘子摇摇头,她的脸色搽了厚厚的胭脂,但未搽的地方还是暴露出苍白的脸色,又在眼圈处抹米粉。

  躲在一旁的周涣见过师姐化妆,心道:胭脂是为了掩饰憔悴脸色,米粉是为了掩饰哭红的双眼。

  钟从风确实罪该万死,放在任何一个朝代国家都是被千唾万弃的下场,但那些人其实根本不知道钟从风因何问斩,仅仅因为别人都骂他便跟着咒他去死。

  玩月城地处偏远,朝廷鞭长莫及,但对于叛国罪等大罪有底线,比方说不得立即殓葬,比如说尸首不可眠于正常坟地,只能埋在乱葬岗,亦无资格立碑。

  所以,一个时辰前,狗都没有叫了,钟娘子和钟聪才拖着板车收敛尸首。钟聪还小,不过十二三岁,拖板车的责任落在这个妇道人家肩上,她还得控制自己的速度,以免闹出太大的咯吱声响。

  钟聪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身体搬回车上,钟娘子问:“聪儿,你爹的……你爹的……”

  羊角风打着旋过来,钟聪摁住薄纸灯笼,道:“母亲不急,儿在找。”他绕着空地转了三圈,企图通过血迹找到头颅,终于在一个巷子口发现被踢远的头。

  双手捧起钟从风的头颅,小心翼翼地放在身体上试图拼凑一个完整的父亲,钟娘子摁住他的手:“别急,让我再看他一眼。”

  手指抚过朝夕相处十多年的眉眼,她轻轻唤了声:“……从风。”

  随后,母子二人缚好尸体,母在前拉,子在后推,直到月亮往西走了约摸两片麦田的距离才抵达乱葬岗。

  现在,坟穴边已垒起高高的小土坡,母子俩将钟从风挪到穴中。

  最后,钟聪培好土。他望着光秃秃的坟包,眉眼一动,似乎想要立什么。
  周涣知道,他想立一块碑,没有资格。

  两片鸦羽从树梢缓缓飘落,黑鸦扑腾翅膀,下一刻已经驻足坟尖,用一双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珠子打量母子。

  月亮西下,这时从岗下漂来两条影子,确切来说是两个人——钟家庄、程家庄的两位村长。

  二人相互搀扶爬上高岗,母子俩对二位村长行礼,钟村长快步上前扶住母子道:“你们是从风最亲近的人,老朽担不起你们的礼!”言语里是对钟从风一家毕恭毕敬。

  周涣心道:这家子在这里受尽唾骂,但村子还是待他们好的。

  边陲的夜与雪水般冷,老鸦凄切,更叫人触景伤情。两个老人安慰她节哀顺变。

  钟娘子怜爱地望着钟聪:“聪儿才半大点儿,我自然懂得坚强的道理,会将他养大,让他成才。”

  钟村长道:“你一个弱质女子独自抚养钟聪难免碰壁,若遇困难老朽定竭力扶助,两家村子的人也会给予帮助。”

  这俩村子倒是团结,村长不介意钟从风的罪行,亦不惧官府施压与流言蜚语,接纳钟家孤儿寡母,起头表率互帮互助,勇气和凝固力可佳。

  不过这段对话却叫人听得云里雾里,他不禁奇怪,两位村长对钟娘子和钟聪既怜悯又疼惜,而且一开始想来帮他们殓葬钟从风,对钟从风的恶行倒是不怎么关心,甚至完全不介意。

  随后过了六日。这六日没发生什么重要之事,幻境自动走马观花地快速拉进。

  这几天,王土、张长屡屡找“李木”随他们出去,周涣起先秉持着看看还有什么花样跟着出去,发现不过是小流氓欺压百姓、调戏民女、欺负同学、使唤小弟的纯粹恶劣行径,有时还会让周涣执行。

  这群小流氓不过十二三岁,人小却浑,胡天胡地,与自己和师兄小时候比起来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后面几天二人的小弟们再邀请时便以夫子看得严为由搪塞推阻。而这推辞也就导致后来王土、张长与李木的打架。

  小弟们将话原封不动汇报给王土。此时二人正倚在巷口,他们刚从一个饿得要死的老叫花子那抢了半个馊馒头,馊馒头丢给狗狗都不吃,也不知那老叫花子怎么连这都捡,还张着牙都掉光的嘴咿啊乱叫手舞足蹈,被他踢断了根肋骨就躬着身体可怜兮兮地爬走了,太滑稽了。

  王土人不大却很有领导风范,骂人也是一套一套的,不然也不会当小流氓们的老大,听完汇报冷冷笑道:“这种话也就骗骗你们这种狗脑子,他要干/你娘你是不是主动敲晕你娘送上去?李木平时逃学最积极,这种时候居然会听那老匹夫的话?”

  “老大,其实这也不是不可能,我听说他最近和钟聪玩得好,说不定受人家好学生的洗礼,觉悟了,瞧不起咱们!”张长道。

  王土的眼珠在眼皮下转动。张长添油加醋:“菜市口那天你找他他没支会你的事你忘了?平时他拍马屁拍得最狠了,这几天跟吃错了药似的!”

  确实有这么回事,他心大还以为是太热闹给挤开的。王土决定跟李木好好谈谈,走出去两步奚落道:“你也别大哥笑二哥,李木马屁拍起来没你熟练。”

  张长嘿嘿一笑,跟上他走了。

  于是,正收拾书囊的周涣的桌子被敲了敲,王土抱胸睥睨他,眼神冷冰冰的:“放学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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