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未见过莲花。”
“什么花?”。
“也未见过莲叶。”
这下谢臻才相信自己没有听错,忍俊不禁:“我家中便有一方莲池,等此行事了,你随我去看个够……只是我父母年事已高,受不住惊吓,你们勿要变幻出什么奇怪之物就是。”
灵鸷点头笑了笑。
谢臻体力不支,强撑了一会,终究昏沉睡去了。灵鸷将门掩上,回头看见在门外静候已久的时雨。
“主人眉间舒展,想来谢臻安然无恙。”
“嗯。”
时雨见灵鸷不欲多说,沉吟道:“谢臻可知晓主人耗损了自身修为来护住他心脉?”
灵鸷远离了那间客房,方回首嘱咐:“用不着告诉他,此事也与你无关。”
“这次救下了他,下回他再一命呜呼,难道主人还要灭了前来拘魂的鬼差?”时雨半真半假地笑着。灵鸷并未回应,他又自顾往下说:“这样强行吊着他一口气,他一日不死,主人一日不可松懈。你忘了自己重伤初愈,万一再遇强敌……”
“我已说过不用你管。”灵鸷抬眼看向时雨。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入耳却十分清晰。
时雨的笑意慢慢从脸上褪去,黯然看向远处一半掩藏在云雾中的乌尾岭,“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你怪我害了谢臻。绒绒想必什么都对你说了。”
绒绒以为谢臻会死,心慌自责之下,哭着对灵鸷坦白了鴖羽之事。她说其中也有她的过错,要不是她拿出那两片鴖羽,谢臻中途折返,说不定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灵鸷同样对绒绒说了,此事与她无关。绒绒并无害人之心。至于时雨……他一贯如此,灵鸷竟未感到意外。
“我还未查明谢臻为何而伤,天火损伤心脉一说仅是揣测。你们提议让他佩戴鴖羽时我也在场,若是为了这个,我也脱不了干系。”
灵鸷越是心平气和,时雨越如鲠在喉。
“主人尚有未竟之事,不可罔顾已身。不就是将修为注入谢臻体内保他心脉不断吗?这件事交与我来做。”
“不必了。”
时雨沉默片刻,方又哼笑一声,“说千道万,还是怕我伤他性命!”
“难道我不该如此?”灵鸷语气甚为冷淡。
“你心中有气,大可痛快责罚于我。要打要骂,让我以命相偿我都由着你,我半句怨言也不会有。可你这样防着我,冷着我,又有什么意思!”时雨灭于手心的那把虚火仿佛一下子蹿到了心尖。
“那你就……”
“让我滚?”时雨未等灵鸷说完就将话接了过去,“早料到你会这么说。你只会对我说这句话,从来就只有这一句!”
灵鸷怎么都没想到时雨反倒成了兴师问罪的那一个。他不善应对这种事,今日也不打算动手,只得掉头离开这是非地。
“我还没滚呢,你也休想走!”
时雨话音落下。灵鸷迟疑地看向攥在自己臂上的那只手。要不是手的主人灵台依旧清明一片,灵鸷也不信有人可轻易操纵于他,否则定会以为他被邪魔附体。
“除了让我滚,你没有别的话可对我说了?”
“我从未强求于你,来去皆是你的自由。”
“这还是让我滚的意思。换一句!”时雨红着眼,目呲欲裂。
灵鸷心中也无名火起,“从长安鬼市那时起,是你执意跟随于我。这一路无论你有何心机盘算,我都不曾与你计较。你还要我如何?”
“你可以与我计较,只是你不屑在我身上浪费心思唇舌罢了……再换一句!”
灵鸷一时语噻。他此生从未陷入这样可笑的境地。他为何要像无赖小儿一样与这孽障争执。说什么、不说什么还要由他摆布。
他等自己那霎急怒过去,这才又开了口,“我与人计较的方式只有两种,要么给我滚,要么我杀了你。”
“你对待那只火浣鼠也不是这样。”时雨下颌扬起,声音却低了下来,“一只小宠而已,在身边时可有可无,丢了也毫无顾念,但凡忤逆于你,最多一杀了之!谢臻前世有难时,你在族中长辈面前长跪不起为他求情,禁闭六十年也要再见他最后一面。只有他最重要,我在你心中连火浣鼠都不如!”
时雨那双极为明秀的眼睛在一层薄薄水光覆盖之下,似有哀伤,也有怨憎。灵鸷心中一颤,试图回避这似曾相识的错觉。
“谢臻是凡人!”
“那又怎样?”
谢臻是凡人,大掌祝终究不便生杀予夺,她只是要给灵鸷当头棒喝,灵鸷领受了,跪下了,谢臻的命就保住了。可火浣鼠算得了什么?它当众闯下大祸,连累霜翀身边那一只也被强行送走。霜翀据理力争,他的火浣鼠被大掌祝当场击杀,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难道灵鸷也要如此?被送走后的火浣鼠至少又活过了一百多年,虽然它对灵鸷恨之入骨。
灵鸷不知时雨为何如此偏执,可细细一想,时雨似乎又没有说错什么。
“松手。”他提醒道。
时雨充耳不闻,“无情乃是白乌人的传统,昊媖尚能亲手杀了晏真。幸而谢臻只是个凡人,否则他朝白乌有难,难保你不会拿他祭塔。”
时雨的手还留在灵鸷臂上,灵鸷的手却已按在了通明伞柄,伞尖幽光蠢蠢欲动。
时雨的手紧了紧,“拔剑啊,灵鸷!”
满池青碧之色顿时将两人环绕,陌生的潮气和水生植物的清芬扑面而来,露水从绿蜡般的阔叶坠落,濡湿灵鸷的衣袖。
“你不是要看江南的莲田,我也可以给你。”
风摇绿浪,新荷初绽,莲房出水、叶败藕成……通明伞忽然撑开,四时风光皆在眼前消散。
“滚!”
“我又错了,你在意的只是看莲的人。”
第32章 从心所欲
谢臻仍需静养,灵鸷正好也需在福禄镇逗留。塞外比不得中原繁华地,灵鸷查探过,乌尾岭方圆三百里内也仅有福禄镇这一个人烟稠密的所在,其余凡人的踪迹只剩下那些散落于寒山黄沙之间的游牧民族。蚌精小善为何会说,这里是一切的源头?
数日后,谢臻已能下床走动。他问:“最近为何我总觉得十分冷清?”
“绒绒说她有事要想,不可被人打扰。”
“能让绒绒想破脑袋的,定是无比玄妙之事。”谢臻笑了,又问:“时雨呢?”
灵鸷闭目不言,静坐如老僧入定。
“每次不想说话都是这一招数。”谢臻被久违的日光刺得更不开眼,他在房外走了还不到十步,已失了“活动筋骨”兴致,拢了拢肩上的氅衣,回头对灵鸷说:“他真的走了?”
“我不知道。”灵鸷漠然以对。
“你不知道谁知道?绒绒话太多,你的话又太少,还是时雨知情知趣……他该不会已葬身于你剑下,或元灵被你吞入腹中了吧?”
“并不好笑。”
谢臻于是收敛了笑意,“时雨竟能与你大吵一场,事后还活了下来,真可谓奇人奇事!”
“你听见了?”灵鸷瞥向谢臻。
谢臻含蓄道:“少许!”
其实那日他在房中只隐约听到了一两句,但是又有什么能逃得过绒绒的耳朵?
时雨走后,绒绒万般苦闷,谢臻已成为她仅有的倾诉对象。她不但详尽地复述了整个过程,连这场争执的前因后果、他们言行的细微之处、时雨布下的莲池幻境,以及她自己“观战”时的心情都绘声绘色地说与了谢臻听。谢臻人在床中卧,不亚于身临其境。
看灵鸷的样子,他们知情便知情,议论便议论,他不甚在意,更不会费心解释。
“怎么你就不能跟时雨好好说话呢。”谢臻惋惜道:“你若有一丝挽留之意,他也不至于如此。”
“我为何要留他?”灵鸷静坐调息的意图被打断了,看上去有些烦躁。时雨消失后,绒绒已经跟他哭闹过一轮,现在又轮到谢臻唠唠叨叨。“我已说过不与他计较,他反而对我生怨。难道这也成了我的过错?”
“你是心下无尘故而无碍。可这并非时雨所求。”
灵鸷一径沉默着,谢臻于是换了种说辞,小心翼翼道:“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明知不妥就该闭嘴。”
“你说得有理……那我问了啊。在你心中,你究竟是男是女?”
他效仿灵鸷在毡毯上盘腿坐定,摆出一付促膝而谈的姿态,“我知道你们三百岁后方能择定男女……我问的是你的本心。”谢臻以手点向灵鸷心房所在,尽管那处一马平川,他还是很快意识到不妥,及时缩回了手,轻咳一声:“神仙应该也是有心的吧!”
“你上一世就问过我了。”灵鸷像是了然,又像是困惑。“你们为何都如此在意此事?”
“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
“我还未想过。”
“从未想过?那待到你三百岁时如何抉择?”
灵鸷知道自己这番说法难以教谢臻信服。岂止是谢臻,绒绒和时雨不也常常纠结于此,背后小动作不断。灵鸷一开始觉得他们无知且可笑,后来方知在小苍山外,阴阳男女之别就像天地清浊一样界限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