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用埋了?”谢臻拍拍他的肩膀。
“什么?”灵鸷不解。
“我们凡人有入土为安的说法。”
灵鸷松开手,蚌壳残屑洒落卵石缝隙之中。
“不必,她已解脱了。”
土里并非蚌精的归属。无论她在哪里,她和晏真终不可再见。
“那它们呢。”谢臻用下颌点向横陈于河滩上那些破碎的火浣鼠尸体,状似无意道:“被野狗叼到别处也甚是吓人。”
那只“领头鼠”的头颅就在灵鸷脚下不远处。它的血已干涸了,眼睛还睁着。
灵鸷点燃不尽之木,将那些尸身付之一炬。火光中有双眼睛,曾经温顺地凝视于他,是琥珀色的,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快看,刚才有只雀鸟飞过去了。”谢臻指着天空,冷不防惊叹了一声。
“哪里,在哪里?”绒绒傻乎乎地伸长了脖子,虽然她不明白一只鸟儿有什么好看的。
时雨化作雪鸮,盘旋于灵鸷身边。他本想栖在灵鸷肩上,继而想起谢臻是无法看到他幻形的。他以堂堂男子之身坐在灵鸷身上,那画面太过骇人,他想也不敢想,只得掉头飞进了乌尾岭的丛林中。
“咦,时雨为何也飞起来了。”谢臻心有余悸,“他上次飞的时候扑过来啃了我一口……”
绒绒哪里会错过这种奇事,忙缠上来追根究底。谢臻略作解释,绒绒笑得毛茸茸的尖耳朵都露了出来。这件事足够她打趣时雨五百年。
灵鸷也勾起了唇角。他并非不能领会谢臻的善意,回头朝好友笑了笑。
谢臻看似一派轻松,灵鸷却发现他气色不佳,明明火浣鼠焰气已退,他额头还是布了密密的一层汗。
“头风之症又犯了?”灵鸷诧异。自从上巳节那一回他以白乌之力为谢臻缓解了痛症,这一路上谢臻的宿疾发作得并不频繁。
“也不是,只是整个人昏沉沉的。”谢臻扶额。“大概是前夜的酒气未散,回去睡上一日便好。”
绒绒咯咯地笑:“定是思无邪的酒劲太足!”
“下回我领你们去尝我家中酿的月桂香,酒色如,如……”
“如什么?吹嘘不下去了吧!”绒绒朝谢臻做了个鬼脸,正好瞧见他整个人倒了下去。
福禄镇的客舍,阁楼上那间房门扉紧闭,里面半点声音也无。
绒绒在小院中走来走去,急得跟无头苍蝇似的。
“谢臻不会死了吧!怎么办,怎么办……我说过鴖羽靠不住的!”
时雨把玩着枣树上的枯枝,凭记忆幻变出琉璃色的火焰。当然,这火焰徒有天火之型而无其力。
“嚷什么,唯恐灵鸷听不见吗!”时雨笑得讥诮,“你不是已找来了镇上的名医为他诊治?”
绒绒哭丧着脸说:“他是凡人,想要救命总要试一试凡人的法子。那白胡子老头说了好些我听不懂的话,什么‘真阴亏损,火不归源,经脉暴盈’……我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支支吾吾半天,竟让我及时准备后事。”
时雨默默无言。绒绒接着说:“别看谢臻长得公子哥儿似的,他习武的路子惯以刚猛见长。我听灵鸷提到,谢臻昨夜一鞭子抽走了偷袭的大老鼠,想来力道不轻。会不会鴖羽只能保他不觉炎热,但不尽天火已伤了他心脉,再加上情急下全力一击,所以才成了这副模样!”
今日的福禄镇客舍热闹得很,新住店的客商们忙于装卸货物,一个个急匆匆地穿行于时雨和绒绒的身影之间,驼铃声、牲畜嘶鸣、夹杂了各色口音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绒绒更是焦躁不安,鼓着腮帮想要吹灭时雨手中的火,却被那火中冒出来的一只血淋淋的鼠头唬得腿软。
“别玩了!你是没看到谢臻倒地时灵鸷的脸色,万一……倒是拿个主意呀,你不会真盼着他死吧!”
“死就死,凡人的生老病死本是寻常,有什么大不了。”时雨的眼睛冷如寒潭。“你与他才认识多少时日,几时轮到你着急了。你也看上了他不成?”
第31章 莲叶田田
绒绒被惹恼了,跺脚道:“我就是不想他死!凡人又怎样,他比你好太多太多,难怪灵鸷在意他远甚于你!”
她说完便消失不见。
时雨仿佛过了一会才听清了绒绒的话,哼了一声:“荒谬!”燃烧着的枣树枝被他握灭于手心。
黄昏时,谢臻醒了过来。他面上仍呈现出异样的淡白色,嘴唇焦枯,两腮却有微红。
其实从昨日起他就有些不太对劲,从乌尾岭下来后,除去那大显神威的一鞭子,他整个人都恹恹的,短气懒言,能不动就不动。只不过他好端端的时候也很是惫懒,所以灵鸷并未往深处想。
“看来我没死啊。”谢臻垂危之即有过短暂的意识,隐约听见了绒绒和大夫的对话。他吃力地对灵鸷说:“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是你还是那位神医?”
“我。”
“既然最后还是靠你出手,何必让那老头用针把我扎得像只刺猬?”
他已开始说这些废话,想来一时无虞。原本坐在床沿的灵鸷起身走到一侧,抖开箱笼上的一身血衣看了许久。
“那是什么?”谢臻的脖子转到了极限。
“我昨日穿的衣袍。”灵鸷话中有失落之意,“新的,才换上没几日。”
他终于知道为何族人们喜着玄衣,好衣裳都不耐血污。
“这身行头一眼看去便很富贵,可惜了。”
“你昨天倒地之时,那口血也喷到了我身上。”
谢臻气若游丝道:“兄弟如手足,看在你的‘手足’差点丢掉性命的份上,衣服就不要太计较了。”
灵鸷闻言回头,“你的命丢不了!”
“为什么?”
“你已在我面前死过了一回。”
小苍山下的草房中,灵鸷静静守着前世的他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时的阿无儿阳寿已尽,灵鸷无能为力,但是他痛恨那种无力感。
“若你我情谊长存,我还会在你面前死去很多回。”谢臻笑了笑,“我与仙法无缘,你们那些起死回生之术也派不上用场。救我是不是费了一番力气?其实你大可不必……”
灵鸷打断了谢臻的话,“绒绒说得对,一个凡人不该如此厌世。”
“你跟绒绒说,下次切不可病急乱投医。浪费钱财事小,我被针扎和放血的地方现在还疼!”
“闭嘴吧。”
……
谢臻终于不再说话了,疲惫地阖上眼。灵鸷拿起他枕畔的长生,一圈圈卷缠在手中。长生握把上的两行刻痕历历在目,皆是前世过往。从前他俩比试武艺,谁输了就在自己那侧划上一道印记。灵鸷唯一输给阿无儿的那次,其实是他故意相让。
时雨早已料到,所以他曾“好心”地提议:反正谢臻再也不能打败灵鸷,不如换种玩法——谢臻每死一次,就在上面添上一道。
那个孽障总是不断地提醒着灵鸷,他和谢臻不是一路。鞭子能“长生”,人却不行。灵鸷本不放在心上,事到临到他才发现,自己反而是勘不破生死的那个,竟落得要谢臻插科打诨来宽慰于他。也说不清这到底对谁更为残忍。
“想不到沾上了那古怪的火,长生还能丝毫无损。”谢臻忍不住又嘱咐了一句:“日后我若再入轮回,你且替我好好收着它。”
“空心树枝是至刚至柔之物,有流水之韧,金石之坚,能百炼不伤。长生以它鞣制而成,岂止不畏天火。”灵鸷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抽出伞中剑在鞭子上一抹,果然只留下淡淡痕迹。
“哎哎,别呀……”谢臻心疼得垂死病中惊坐起。
灵鸷将谢臻按回枕上,“小苍山遍野皆是此物,纵然毁去,我为你重做便是。”
谢臻讨回长生,放在灵鸷够不着的地方,转念一想,又质疑道:“这空心树既如此坚韧,你们怎能将它采下?”
“空心树身形似松柏,枝如蒲柳,三百岁方有花期。开花它前与寻常草木无异,美则美矣,却无用途。唯有将树心掏空,方能无坚不摧。我族人会在花期之时挖出长熟的树心,七日之后整棵树逐渐失去颜色,从此水火利刃难伤。这七日便是最佳的采集时机。”
刚才起身那一下让谢臻有些脱力,他听了灵鸷的解释,叹道:“东西是好东西,只是听来十分残忍!”
“此树有花无果,花期极短,有时一夜之间皆付凋零。若不能在花期过去前掏出树心,迟早也会枯萎而死。”
“去心方能长活……有意思!这么说来,你族人岂不是坐拥无数好鞭子。”
“白乌人善用鞭的不多,有人用以制作弓弦,也可编制器物。空心树心丰美多汁,煎之可以服用。”
“能使人长生不老?”
“不能……但可令人心生欢喜。”
“这有何用?”谢臻显得有些失望,心生欢喜,一壶浊酒即可。
灵鸷说:“对白乌人而言,这比长生不老有用。”
“也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如此妙物,可惜无缘亲眼所见。”
“如非赶上花期,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没什么好看的。”
谢臻笑问:“在你们这些家伙的眼中可还有稀罕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