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神了半晌,才恍然明白过来,他捯饬得这么花见花开,十有八九是因为四海盛宴即将盛大开席。算算日子,可不就在今朝。
龙君已落座在水镜旁的案几后,抚着珊瑚宝杖悠然道:“幼棠过来。”
我惶恐站直了身子,小心翼翼蹭过去叫声:“龙君有何吩咐?”
他轻拍了拍膝盖:“站那么远干什么,本座又不会吃了你。坐下。”
我审时度势,估摸着龙君态度之所以如此意外和缓,大约是因着今日大宴四海宾朋,心情上佳的缘故。眼前唯一一条明路,就只有抱大腿,求原谅。
然世间恒有两大悲剧,一个是表错情,再就是会错意。
“本座说的是,坐在你面前那凳子上,几时让你坐本座腿上来着?”
那你没事乱拍什么膝盖?海水中浓浓的尴尬简直饱和得要冲破天际,我闷头把石凳上一小块青苔擦掉,沮丧而紧张地重新找准位置。任由发落已成定局,站着死坐着死都一样,伸脖缩脖都是一刀子。
但垂头等了许久,也没再听见任何动静。龙君不知为何,一径沉默,叫人难以揣测他此刻是个什么表情。是会直接怒斥我恩将仇报,还是……
随着太玄清脆的巴掌声响起,从配殿悄无声息地游进来一双蚌女,手捧托盘施施然俏立在身后。
当下不敢回头,只稍抬起眼角从镜中偷眼望去,蚌女呈上的又是一套梳篦环佩,看着却不像龙君能用的东西,乃是女子梳妆之物。再定神细看,金银杂错纷呈中蓦地显出一痕翠碧,春空化就的绿帕子可不就整整齐齐叠放在胭脂匣旁。
“我的手帕!怎么……怎么会在这儿?”我起身直扑过去,激动得声音都发颤,将捧着妆奁的小蚌女吓了一跳,蚌壳啪一声合上,好在我收手及时,还是差点被夹了手指。
春空好小子,十足机灵,见情势有变,闭气凝息得一丝破绽也无,就连我乍看去,也几乎要以为那只是一块平平无奇的旧汗巾子。我疑惑地将绿帕重新系回腕间,想问又不知该从何问起:“这……这手帕……”
他却没往心里去,随口唔了一声,应道:“你昨晚回来时魂不守舍,恰把帕子落在那廊柱底下,被值夜的虾卒拾了去。龙宫里法度清明,路不拾遗,东西无论失落在何处,总是丢不了的。”
看来春空并未被识破,危险暂时已经过去。但对昨晚喝完茶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仍旧一头雾水。我在心里猜出成堆的答案,可惜无人前来揭晓谜底。
龙君施施然起身走来,对着我镜中素面朝天的模样大摇其头:“你如今已成年了,再不是小孩儿家,装扮也太素净了些。在本座身边伺候,要注重仪表,今日阖宫大宴,四海贵胄齐聚一堂,有许多上宾雅客要见,这身行头怎么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东海社稷不兴国库空虚,连贴身丫鬟都打扮得如同叫花子一般。”
这话引得我暗生不忿,难道不是吗?旁的鱼仆平日里不小心摔破个茶杯砸个碗都没事,到了我这儿偏变成什么论功行赏有过该罚的破规矩,三十枚贝叶钱的月俸七削八减下来,早已经提前克扣到了两年后,还要和大垂平分。堂堂龙君上神,抠门得耸人听闻,说出去都没人肯信。以后谁要嫁给他当夫人,别说润色妆奁,恐怕连梳头油都得自备,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小狐那点月俸早已尽填了买船的账,眼下是连颗芝麻大的米珠都买不起,只好天然去雕饰。”
龙君对这般中肯的抱怨毫无体会,自顾抱臂寻思了一番,便挥退蚌女,煞有介事地挑了把篦子,开始亲自上手为我梳理头发。
这一下受宠若惊,我赶紧将腰背挺得笔直,纹丝不敢擅动。这厮对衣食住行都极讲究,于审美上头的精巧心思也颇别具一格。满把青丝在他手中被灵活的纤指分成数股,上下翻飞左缠右绕,很快被绾成一个九环望仙髻。顶髻上端正束一只海松色珊瑚宝树冠,又分拨出两缕长及腰际的发丝,用丝绦松松束着,自耳后垂下。
我仰起头,左看看右看看,镜中映出一芽玲珑下颌,狐狸天生的桃心脸,尖耳朵没了遮掩,光明正大贴着脑袋两侧竖在外边。额前细碎刘海恰将那枚以假乱真的眉心轮胎记遮去,轮廓清爽了许多,亦不失精致柔和。平素向来很少花心思打扮,突然拾掇起来,顿时判若两人,也不禁有了小小欢喜。
大功告成,龙君心满意足,得意道:“怎么样,是不是好看多了?”
龙君不仅爱美好打扮,也相当会打扮,梳头绾发的功夫堪称一流,真是秀外慧中。但若贸然张口就夸,定又惯得他飘飘然到飞起,鸡蛋里也要勉强挑根骨头来念叨,方是个矜持的道理。
“模子好,梳什么头都好。哎对了,这两绺头发怎么不全拢进发冠里,单留出这点搁在外边多不利索,刺挠得脖子痒痒……”
龙君淡若远山的眉尾略动了动:“若按那个梳法,明眼人都会看出,你自幼没有娘亲照拂。”
“为……为什么?我梳什么头,和君后又有什么干系了?”
他咳嗽两声:“如果一个姑娘家有娘亲贴身照拂教养,就会告诉她,未嫁的女儿不可将头发全盘在脑后,虽华丽大气,却是极不得体的装扮,会惹人背地里指点笑话。”
我闻之讪然,默默抿了抿唇。身为弃孤,终究算不得什么光彩身世。但我们狐族于天伦亲情这上头,素来比别的族类更淡薄些。便是双亲俱全的小狐狸崽子,也从没有娇生惯养一说,不过在爹娘膝下抚育到断奶,就得赶出窝去自寻天地,从此风雨独行生死由命。
灵狐后代自幼便晓得谋生不易,仙途更是艰险,这看似不近人情的残酷,反倒是种别样成全。洪荒宇宙几经灾劫,以致远古众神凋零,而今唯龙族、凤族和狐族三大族群得以存续于世,统领一众零弱小族,大概正得益于此。
这么一想,倒也释然。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无所谓。安逸也好坎坷也罢,冥冥中自有一番安排。大概独自消化过了许多的讥笑嘲讽,因此总是这么会自我安慰。
太玄拱缩着肩,碎步蹭上前来打了个岔,化解了我迫在眉睫的尴尬,又顺水推舟把这尴尬全转移到了龙君身上。
“君上明鉴,咱们东海的国库确实已不比当年,早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外人看着还是那么回事,实际亏空不少,已是寅年吃了卯年粮,卯年落下的饥荒还不知上哪儿填补去。账面进项愈发单薄,原本最繁华海市也被连年战乱搅和得萧条不堪,如今君上归位,百废待兴,总要想个法子调度才是……”
龙君正探首在一只紫檀匣里寻摸什么,漫不经心答道:“你除了哭穷,可还拿得出更有价值的事前来叨扰?”
太玄被挤对惯了,面不改色唏嘘两声,顺手拈过镜台旁搁置的海螺空杯,一双绿豆眼笑眯眯合成道缝:“昨晚那杯‘桃花醉’,君上用得可还顺意?老臣也没想到能进展得这么快而顺畅,真是覆水重收可喜可贺!想必幼棠姑娘……”
第二十六章 春思鸣廊到晓悬
龙君玉树临风的背影微不可察地抖了一抖,骤然回过身来,十分慎重地思量着开了口,恰到好处截住了太玄令人费解的话头。
“诚然国库空虚确是桩值得商讨的大事体,太玄忧国忧民之心可嘉,该当褒扬……那什么,你先把杯子放下,有话好好说。”
太玄搓摸着空空如也的海螺杯,欲放不放,内中曾盛着的,正是昨晚被我顺手捞来一饮而尽的那半盏冷茶。
“君上过誉,老臣实受之有愧,只是那海务经费却耽搁不起。远的不说,光眼下筹备四海盛宴就拉下不少饥荒……”
话未竟,便听得叮当声响,龙君叩指一弹,一道玄光直落进海螺杯里。伸头去瞧时,见是枚通体沉郁的珩璧墨玉佩,形如菱角,中间有一孔,以成串硕大华丽的南海黑珍珠贯穿之。一看就非同凡品——只不过,乃是他腰间众环佩里最小的一枚。龙君果然是龙君,大气得很隐约,小气得很明显。
但不管怎么说,珩璧毕竟也是龙王随身所戴的宝器,小则小矣,却丝毫不失贵重。古语有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可见为了堵住太玄的嘴,龙君这举动算是下了血本。
太玄捧着玉佩噔噔噔后退数步,险些栽倒:“这这这……君上这是干什么?”
“本座这是在……”
龙君长长呃了一声:“爱民如子。”
自斟了杯清露润润喉咙,继又道:“这些年海疆不甚太平,真是难为你,里里外外担惊受怕得也够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操心得靴帮子上都挂满了螺蛳壳,也顾不上添双新的。玉佩你先拿着,换个两三千珠铭且应应急,海宴备办若还差什么,缺哪儿补哪儿,剩下的就自己掂量着用吧。”
我看得叹服不已,这莫不就是传说中的——明目张胆的贿赂?胡说八道也太明显了,两个月前他还大言不惭地掰扯道,自己膝下没有儿子,根本体会不到什么叫“爱民如子”。但太玄很是明白事理,懂得见好就收,连杯子带玉佩往怀中一揣,了然道:“既如此,属下恭敬不如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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