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这……兴致上来也不挑个时候,得多久啊?小的倒是能等,那满殿宾客可怎么交代?其余三海的海主可都到了,还有那位……”
“我怎么知道要多久,蛇交个尾都得小两三天,龙么……”
怀柔……四海?我心头咯噔一记,这词儿怎的那么耳熟?
回头一看,龙君嘴角抽搐,木呆呆杵在门后,脸色之精彩纷呈,与那日在城郊歇脚听了满耳朵闲言碎语时一般无二。我识趣地将不耻下问的念头打住,估摸着那并不是什么好话,虽听着文绉绉,大概属于文过饰非的某种暗讽,不然也不能把向来气定神闲的龙君给刺激成这样。
经门外这一闹,我则又学到个课书上所没有的常识:但凡龟类,说话都好掉书袋,且尤其爱用“怀柔四海”这个词。比如海亭的老海龟,比如龙宫的太玄。说起龙君的闲话来,实乃不分身份、不论年纪之通用敬语。
殿门“砰”一声打开,龙君已调整好表情,宝相庄严飘然显身,沉默即是无声的愠怒。
太玄和鱼卫双双惊呆,捧着下巴望住我俩,异口同声道:“这么快?”
第二十七章 等闲平地起争风
四海盛宴设在麟趾宫,张灯结彩虚位以待。各方水族之主,无论新朋旧故,不分远近亲疏,早请早到,晚请晚到,如若不到,锣鼓相告。
一个消失已久的人突然出现,一般不是发了横财就是得了绝症,无论哪种情况都值得拜会一番。这天的东海上空祥云朵朵,珠服华馔随处可见,兰车桂旗林立如云。龙君当年威名横扫八荒六合,甚是显赫,据说积下仇家众多,但凡事有两面,看来他人缘也还不错。
此番龙主重归,众水族听闻此讯,纷纷按捺不住要前来拜会叙旧。琼楼玉宇间衣冠冕旒,一时热闹非凡。夜明珠与长明灯的光芒交相辉映,满殿金樽清酒,珍馐玉盘。穿梭在席中侍奉的,清一色是打扮得光艳灼人的美貌鲛仆。
龙君因姗姗来迟,一入场就先自罚三杯,按座次与故交们挨个寒暄一番,方才得空落座。气氛相当融洽而欢快,称兄道弟和乐亲厚。
酒过三巡,宫宴最令人期待的助兴歌舞,是由十双未成年的鲛人殿前献艺。
鲛人是水族中最美丽的生灵,和龙一样,他们在成年之前都雌雄莫辨,两百岁后才能自由选择性别。也正因如此,无论男女在未成年前都带着些刚柔并济的风致,既不过分媚俗,也不至粗蛮。硬要往挑剔了说,成年男鲛就吃亏在阴柔太甚,女鲛烈性起来又阳刚得过了头。
这十双鲛人因并未成年,想是自幼受训,恰都避开了这两种过犹不及的缺点。那摄魂夺魄的美艳名不虚传,十二画楼笙箫,一舞镂月裁云,个个纤腰如绸,满堂流光盈袖。
我跪坐在龙君御座左侧的茵褥上,边斟酒边偷朝殿中打量,一曲《太平乐》正舞至尾声,鲛人们围成一圈,水袖垂地继又向后仰倒,蜿蜒轻纱如同花瓣层叠绽开,正中花蕊处众星拱月般托出个美人来,定睛一看,领舞的正是夜来。
如果东海水族知道有“人中吕布”这么句夸人的好话,那接上的下半句,毫无疑问必是“鲛中夜来”。
龙君左下第一个案头的座上客,浓眉虬髯,着一身金灿灿黄袍,几乎与身后的鎏金雕花壁融为一体,乍一看是恨不得要把自己镶进墙里那么低调,唯独两个眼珠子特立独行,活泛得简直快夺眶而出,从始至终都紧黏在夜来身上。
他那副魂不守舍颠三倒四的模样,想不引人注意都难,很快四下里便响起一阵低低窃笑。从依稀钻入耳朵的闲言碎语里,我才得知那花痴模样的华服上宾,原是西海的龙君琰融。
听说西海也有鲛人,但那个族类的鲛人又唤“雕题”,乃是一等一凶悍难驯的水族,且难得的表里如一,无论男女皆容貌丑陋,与艳名远播的东海鲛人不可同日而语。也难怪琰融对夜来这般惊为天人,久旱逢甘霖,当然激动得难以自抑。东、南、北这三海得天独厚,麾下水族千姿百态纷呈,饱汉不知饿汉饥,于是大伙儿打趣起这位没怎么见过美人的苦命龙君来。
夜来舞毕,并未急着退场更衣,先是率众仪态万千地向众座中宾客拜行大礼,又命鲛仆斟酒,亲自持觞一一敬过。先宾后主,才是地主之谊,一圈轮着喝下来,行至龙君跟前时,早已微醺至双颊酡红,胜似芙蓉带露,端得是艳不可当。
龙宫中即便是担着品阶的各色鱼官,无诏也不可擅自踏上玉阶离龙君太近,以示尊崇谦卑。但夜来身份非比等闲,劳苦功高又口碑上佳,向来不是寻常小角色可比。此刻一手擎了杯,另一手则提着裙裾大大方方拾级而上,仿佛是件再自然不过的小事。
仰头再看龙君,神色依旧,眉目甚温和,想是相当习以为常。我斟好酒递给他,跪坐在茵褥上的身子不着痕迹地往里挪了又挪,尽量离夜来逐渐近前来的双脚远一点。
夜来在距龙君御座不过一步之遥处停下,诸般礼仪都恰到好处。刚柔声细语念完祝酒词,不知脚下湿滑还是怎么,突然踉跄起来,手中杯盏滑落,先一步掉在地上砸个粉碎。她花容失色惊呼出声,百忙之中方位倒瞄得很准,眼看就要直直摔进龙君怀里。
事出突然,前后不过半瞬,帷幄后的丝竹都随着酒杯坠地的碎裂声骤停。然而鱼算不如天算,下一刻她整个人已被箭步冲抢上前的琰融稳稳接住。论资排辈,黄龙神琰融在四方海主间的地位之尊贵仅次于白龙神临渊,因此座次最为靠前,紧挨着上首御座,离夜来倒比临渊君还要更近几分。占尽天时地利,才能在美人遇险的关键时刻做到无缝对接。
千娇百媚的美人被横抱在魁梧胸前,纤弱得好似一匹单薄红绫,琰融则满面关切,如同捧着绝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她显然没料到这么个阴错阳差的结果,一时也怔在当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却是左右挣脱不开,被琰融结结实实搂得死紧。好容易挣扎着下了地,沉着脸欠身尴尬地对着琰融福了一礼算作道谢。
那娇柔婉怯的楚楚眼神下,难掩暗潮汹涌,已隐约见得是动了真怒,只不过碍于颜面不便当场发作。
翠冠碧袍的南海黑龙君适时擎了杯酒,踱步过来将魂不守舍的琰融携回席中,全程肃穆寡言的北海龙君也忍不住上前凑趣,趁着酒兴揶揄他道:“这才几杯佳酿下肚,老毛病又犯了不是?抢着扶就扶吧,还半天不舍得撒手,啧啧……可惜啊,君子不夺人所好,偏这位最是招惹不得,琰融老弟这回怕是又要望而兴叹喽。”
又向上首一拱手:“东君雅量高致,性子素来旷达,想必不会当真计较?哈哈。”
北海龙君笑起来满脸皱纹,站起来却身姿笔挺如同青年。按东、西、南、北排序,他的位分在四海最低,然年纪最长,众人都秉持着尊老爱幼的原则礼敬其三分,也只有他敢直接对琰融开口便称“老弟”,当然对着小他好几轮的临渊君,还是不敢太过逾矩,也得客客气气唤声“东君”或“临渊兄”。
这番话看似客气,实则很有几分唯恐天下不乱的意思。叫龙君怎么个应法?当着满座高朋的面,若说介意琰融举动失了分寸,是万万不能。一则坐实了与夜来的暧昧传言,二则也显得小肚鸡肠见色忘友,为个还没过明路的暧昧红颜跟兄弟翻脸。若说不介意吧,效果同上,却又难免扫了刚被不轻不重轻薄一番的龙宫大祭司颜面,进退两难。
龙君不愧是龙君,反应神速,最擅四两拨千斤。当即取过酒盏自满一杯,故作惊讶道:“这话是从哪里说起?小弟虽刚回东海不久,也听闻琰融兄这些年艳福匪浅,在宫中蓄纳了佳丽三千,五湖四海皆传作美谈,当真令我等孤家寡人好生艳羡,又怎会……必是北鲲兄有心取笑了,来来来,本座再敬诸兄一杯,多谢各位拨冗赏光一聚。一别千载,甚为想念,这杯先干为敬!”
大家原本都熟悉,好几千年交情积淀下来,比龙宫最珍藏的美酒年头还深,嘻嘻哈哈举杯共饮一轮,也就将这小段插曲顺带揭过,气氛很快便重新活络起来。
唯我僵坐一隅,望着掉落在案下的青檀丝帕,背脊生凉,只觉悚然心惊。
夜来摔倒时,双手挥舞着划过半空,离我所在的方位仅咫尺之遥。还好早就心怀警觉,始终暗自提防着,向后一仰闪躲得还算及时,否则定要被那蹼间利甲在面门狠狠划出四道血口子。她的“小意外”,险些变成我的血光之灾。
但赴宴前龙君亲手给系上的面纱,终究还是被抓落了。众目睽睽下,我不敢起身上前去拾起那方纱巾来重新戴回,动静太大必定引人注意,倒不如当作什么也不曾发生,息事宁人,反正也没人会关注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侍婢长得什么模样。夜来如此明艳夺人,一举一动皆是万众瞩目的中心,相衬之下,我的存在感就几近于无。
龙君一番酬唱,终于转圜得宾主尽欢,夜来当即适时表态:“原是属下的过失。想是因昨夜恰伤了腿脚,方才又舞得时候长了些,一时疼痛难忍站立不稳,这才险些摔倒……还望君上恕夜来殿前失仪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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