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抹秋叶绯的纤影一闪,险些被“生吞活剥”的姜夷这才怯怯地从一株紫珊瑚后游出来,对着大垂袅袅下拜:“多谢涂公子相救,小女姜夷,在此拜谢。”
大垂余怒未消,冷眼瞅了瞅姜夷:“我出手帮的是幼棠,顺捎着替你挡了顿巴掌,可不是专为救你,谢就不必了。”
姜夷没想到他话出口这般不留情面,当即愣住,眼圈泛起微红,却不曾恼,复又柔声再谢:“话虽如此,小女终究承蒙此助,却不能罔顾恩义当作理所当然。”
她如此谦恭知礼,大垂终于不好意思再咄咄逼人,赧着脸讪道:“那什么……小事一桩,何足挂齿。时候也不早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姜夷默然,朝夜来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看她那百般踟蹰的模样,我也猜到几分缘故,搔搔额角唏嘘:“今晚这一闹,算是彻底把龙宫祭司给得罪了。端看方才凌波那副扯着大旗当虎皮的德行,她哪还敢回龙绡宫,肯定直接被当成出气筒,指不定被折磨成什么样。”
大垂也恍然明白过来,同情地朝她望去。姜夷不知是害羞还是忧惧过甚,将头垂得更低,双手扭绞着裙边绦带,一双清秀妙目波光盈盈,委屈得鼻尖都一翕一翕的。
“哎,你要是回不去,打算去哪儿?”大垂问起话来干巴巴,语气倒很是带了几分关切,她却再不肯开口。我顿生不忍,想起藏在袖里的春空,寻思帮一个是帮,帮两个也是帮。说到底,姜夷也是因为不肯替夜来打我巴掌才遭此非难,就当还人情也该替她想个法子化解。
“大垂,要不你把姜夷带回离火宫凑合一宿?夜来正气头上,总不能真把她逼回去往那火坑里填。”
此话一出,大垂和姜夷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掉过头,将视线错转开。
半晌,大垂应声道:“倒也不是不行。反正那地方烟熏火燎又是龙宫重地,轻易没人踏足。但我话说在前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姜夷是夜来的贴身侍婢,若那条臭鱼心胸狭窄定要发狠治她的罪,早晚都避不过去。”
话刚落,姜夷的肩膀又微微哆嗦了一下。
“要不……你先收留她一晚,我回去设法跟龙君求个情,把姜夷从夜来身边要出来,以后就留在流泉宫。反正鲛人有那么多,换个侍婢服侍她又不会少块肉。”
事到如今,眼看也只能这样,走一步算一步,先挨过今晚再说。权宜之下,姜夷又再三称谢,方卷起翠尾袅袅随着大垂往离火宫游去。
扰了半宿,我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寻摸回流泉宫,满目皆是黑灯瞎火,只有夜明宝珠微弱的荧光星点散落。夜阑人静,龙君想必也早已在殿后的寝宫安歇。
乍一闲下来,头也痛来腰也痛,一瘸一拐蹭到水镜前撩起刘海细看,额角好大片青肿,皮肉破损处都已渗出血丝。夜来那厮阴招太损,这一跤着实摔得不轻。旧伤未愈,又添新痕,我甚惆怅,又想起暗地里伸出来绊到身前的硬物,现下仔细回忆分辨,那触感确然只能是她那双筋骨俱全的人腿,绝非绵软滑溜的鱼尾可以做到。按凌波的说法,正是龙君无与伦比的恩赐。
上千年的修为,是多么可遇而不可得的机缘,天劫都得历过两轮,足令所有修行之人垂涎。他随手就能拿来相赠,可见对夜来的眷顾何等非比寻常。今晚这场风波恐怕不会轻易平息,待天亮后闹将起来,不被倒打一耙就算不错。至于如何说服龙君把姜夷从“伤得不明不白”的夜来身边调走,我实在半分把握也没有。他怎会听凭我一面之词就轻慢楚楚可怜的夜来呢,简直痴人说梦般渺茫。
腰后的伤处被海水浸泡得越来越疼,不争气的温热又从眼眶漫延开来。还好身在幽暗深水里,光影曲折,是哭是笑的,就连自己也常看不大分明。因此并未及时发现,镜中不知何时又映出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立在我身后咫尺远近。
那清俊眉眼比起白日里的冷冽也多出几分柔和,琅玕月冠已摘下,长发松松绾起一半,丝缕碎发随着洋流翻卷摆荡,飘逸得如轻烟岚絮。
“你在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我心头一抽,下意识就要抬袖去擦,又悟过来这是在水里,擦个什么?岂不更坐实了方才那番举动,就是在夜半无人处顾影自怜对镜啼泣。
“谁哭来着……只是干活儿累了……突然有点想家。你不是睡了吗?”
龙君到底不是姑娘家,不明白丢人这种事,哪怕再轻车熟路,也是绝不可能变成习惯的。不被撞破就不算,便是不巧被撞个正着,不肯承认也不算,总之能少一桩是一桩。
念及此,一只正要拭泪的胳膊僵在半空,收也不是,放又没处放。突然福至心灵,硬生生拐了个弯,扑上去把那光洁无尘的水镜边角反复擦了又擦,却不料反擦出好大片泥迹子来。想是方才在御铃廊摔倒,袖口边沾染的碎藻尘泥。
这就很尴尬了。自己弄脏的镜子,哭着也要擦完。只得噙一泡泪趴在水镜前,继续跟那块越抹越污的泥迹子较劲,镜中人白衣翩然,只是不言不语,就这么好整以暇立在原地笑吟吟看着。我被他笑得心里没底,急需找点事情做做压惊,偷眼瞥见镜台旁小几上正放了只海螺杯,盛了些薄胭脂色的水,约莫是果露花茶之类,看着早已凉透,便信手捞过来一饮而尽。
茶这东西,乃是陆上凡人们最喜欢的杯中物之一,无论家里家外,不拘时间地点,实乃打发闲暇附庸风雅之常备良品。据说颇有些提神醒脑强身健体等功效,因此又号称“不夜侯”,晚间不宜饮用,否则恐难以安眠。这半盏冷茶滋味却很有些与众不同,并不似在涂山时偷喝父君的那些清茗,不苦不涩,唯独花香太重,果蜜也难掩浓酸。一口下去,生津通窍,几丝热流从腹中腾起直蹿入脑,果然醒神。意犹未尽舔了舔嘴唇,暗叹忙里忙外了整天,连水也顾不上抿半口,不喝这茶还没怎么,一喝反倒更觉干渴。
费解的是龙君并未说明他为何这么晚了还在空旷的殿里游荡,神色却突然变得十分古怪。看看空杯,又将我从头打量到脚,仿佛不认识一般,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喝的什么?”
我闻言一愣,用食指从唇角蹭下几滴来,放近鼻尖疑惑地嗅嗅。胭脂色在指间洇化开,花香馥郁得引人心头生出莫名烦乱。除此之外,并无什么殊异处。
“这花茶熬得忒浓了些,难怪不大解渴。”
他伸手在眉心揉了揉,复又指着空螺杯,半晌未曾发声。不知怎的,连气息也调不大均匀起来,一副流畅口齿前所未有地磕巴出好几个断句:“谁告诉你那是花茶?那是太玄自作主张端来给……给……虽则本座并没打算喝,但也没说让你喝。你这……是不是有点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将他一贯的脾性略加揣摩,我顿时了然。这大半夜不睡觉,原是小气的毛病又犯了。不过喝掉他一杯懒得碰的冷茶,就计较成这样。临渊君其人,能将“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这种精神贯彻始终,令人钦佩之余唯有无语凝噎。
反正今晚已经足够倒霉,就让背运走得更猛烈些吧!我往旁让了让,摆出个俯首认错的姿势,试探着问道:“这茶是不是很贵?要不……照旧还从月俸里扣?”
他顿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不是钱的问题。”
对我这种身负巨额债务的穷人来说,只要不是钱的问题,那任何问题都不成问题:“不贵……不贵那就好办了!左右不过一杯茶么,龙君是有品位有格调的上神,哪能喝这么娘娘腔的东西?再说现下时辰已经不早,茶喝多了睡不着……小狐正好为龙君分忧……”
话说得太多,越发觉得唇舌焦渴,连一向偏凉的海水也仿佛渐渐升温,令人周身燥热。大概先时在廊下惹了一场气恼,夜半无眠且兼连惊带吓,脑子忽地有些不清不楚,几欲站立不稳,又扶着茶几迷糊补了一句:“……那什么,茶还有吗?”
镜中人秀颀的身形已模糊成重影,似乎正微侧着头,一抹无奈的浅笑淡淡倦倦挂在唇边,又向前踱了半步,胸膛整个抵在我后背。我被那眸中流转的清光晃得眼晕了一晕,只觉这镜中的场景恁地熟悉。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人已举臂,将手掌轻轻覆在了眉眼间,一股异香从那袖口腾起,比龙君平日里熏染的龙涎瑞脑更深浓了几分。甜暖的晕眩和无力交替重重袭来,我再支撑不住,腿一软便摔进一个比海水更热的怀抱。
头顶传来幽幽一叹:“这么笨的狐狸啊,天上地下再去哪里寻得出第二只来……连春药和花茶也分不清。”
身下的床榻软得胜似青烟,与肌肤熨帖不留一丝缝隙,很是受用。我迷迷瞪瞪翻了个身,又翻回来,还是恍惚如坠云山雾海。胸腹间一股血气上涌,如火焰掠遍四肢百骸,将所有血液都熬得黏稠,就要伸手去将腰间系带扯开来凉快凉快。
那手却不知被谁攥住,从身前拿开,又不轻不重地控在上方。勉力睁开眼睛,帐幔堆绣的花枝云纹如星火流窜,天也旋旋地也昏茫,只能依稀辨出面前倾身俯就的轮廓有着说不出的熟悉,似与某个曾经出现过的画面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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