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他专注的方向望了一眼,前方只是块阴沉沉寡白的云天,什么也没有。
“……他,他怎么了?”
哥哥掉过头,似是不忍再看:“把他从黄泉海捞上来时,就已经是这个样子。”
老白泽捧着从不离身的书简踱上前来,字斟句酌将前事挑拣着讲述了一遍,我才终于弄明白,这三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临渊手中紧扣不放的,是这天地间最后仅存的一瓢妙方泉水。
妙方境灵泉,能度魂魄逆越劫波,逃脱死门,不入寂灭。也是唯一能让千葵从长眠中醒来的药引。
他终于还是践了约。
太虚黄泉,划出阴阳交界。肉体凡胎一旦越过,即形销骨毁。生魂跨入,转瞬便成死灵。无论神仙还是妖魔,想要潜下黄泉海,都必须显出本相,卸去一身修为。
他为了去寻那妙方境,汲取灵泉,重伤之下勉力强撑,击退无数凶灵魑魅,才终于能够靠近灵泉。
临渊曾和我说过,黄泉海恰是西海的门户之境。
这样大的动静,瞒不过西海守卫。
琰融的爱妾夜来偷出龙宫秘药“醉生梦”,欲趁乱将虚弱的白龙擒获在手,却被琰融发现,恼她心有二志,或许爆发争执,推搡之中,竟失手将一整瓶“醉生梦”,全部倒入黄泉海。
“醉生梦”,传闻中的水族秘药,饮下一滴便可消解万古忧愁,两滴则忘尽前尘,三滴神志全失,虽生犹死。夜来倒下去了满满一瓶。
而化作龙形的临渊,正深潜在黄泉海底,无处可避。身中醉生梦之毒,神识骤然涣散,再不复清醒。没有人知道他在水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只是猜测,龙形在摆尾挣扎之时,不慎扫得泉眼坍塌尽毁。鸿蒙始判太初,就与天地共存的这汪灵泉,行将枯竭。
天界为之震惊。东皇大怒,下令彻查始终。
琰融百般辩白,当时场面混乱,实在记不大清。与鲛女的攀扯,约莫在推与未推之间。夜来则将全部过错抛给琰融,自称失的那回手,在滑与未滑之间。
然泉眼终是坍了。
天族诸神揣摩东皇脸色,不约而同将这滔天重罪扔到失去灵识的临渊身上。
天极帝星出阴山。他不会放过他。
天倾地陷,黄泉水竭,混沌重临。
我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
白泽说,南海龙君冒死潜入黄泉海,花了三个日夜才把重伤垂死的白龙寻回。
可那时,他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虽然睁着眼睛,却仿佛陷入最深沉的梦境,麻木不知人事。
给他包扎伤口,他浑浑噩噩,既不知配合,也不知拒绝。没有欢喜,没有悲伤,再没有正眼看过一个人。只是紧紧攥着手里的玉瓶,谁也掰不开,取不走。
南君苍凛挺身而出,与天族交涉,将这戴罪之身接回南海,不惜修为替他过血逼毒,可无论耗费多少力气,皆如泥牛入海,半点回音也无。
三个月后,他口里含糊不清吐出两个字:“幼棠。”从此又再无一丝声息。
眼看东皇给的最后期限已到,苍凛无法可施,只得传讯与哥哥,将临渊带来涂山。说的是,若能把这拼死取回的灵泉交还给念而不忘的人,也算了却他最后一桩心愿。
幼棠。幼棠。他忘了一切,连自己也不再认得,却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握住他的手,轻贴上自己的面颊:“是我,我是幼棠,我来了。”
他很顺从,任由摆布,仿佛可以这么安静地枯坐上一生一世。
他只是记得那个名字,已不再认得我。无论跟他说什么,他全然不知,木雕似的直视前方。
我浑身力气流失殆尽,慢慢地蜷膝跌坐在他腿边。
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呢?
满山青帐里,万千宝轮之中,男子素手轻挥,祭出观沧海,扬起俊美无双的脸庞,含笑说:“你可以叫本座龙君,也可以称临渊上神。”
是这一世的初遇。
为替我担下千年雷劫,他出尽百宝,放贷耍赖,厚着脸皮硬要将我诓去东海:“跟着龙君混,谈笑有豪情,红颜不薄命。”
龙宫灯火阑珊尽处,也曾执手温柔允承:“你放心。妙方境一诺,言出则必行。”
人人说东君脾性难以捉摸,战名横扫八荒,何等疏狂睥睨。我却见过他眉目含情,软语求娶:“答应我,好不好?”
对他的爱,像一盏孤渺青灯,伸手触碰,会烫;放手退却,会冷。
言笑晏晏,历历在目。一股辛酸热辣直冲眼眶,直欲迸出血来。
白泽等一干人,终于等得不耐烦,上前催促。
“把那玉瓶取走,人快些交出来吧。托赖南海龙君作保,才能将他带来一趟,也别让苍凛君难做。我等赶着回昆仑墟复命,实在耽搁不起。”
临渊依旧沉默,不知我在为他哭泣。
可哭泣没有用。我站起身,重新握紧手中长剑。凡世富春江畔,我劈手从临渊掌中夺下的那柄青锋。他守了我那么久,如今,换我来保护他。
“要把他带走,需先问过我手中这把剑。”
重楼说得无错,我身上既有仙脉,亦有魔骨,天地之间举世无双,如今又承了上神品阶,真要动起手来,十个白泽也讨不了多少便宜。
可哥哥跨步横栏在当中,语气不留一丝商量余地:“你要为了他,把涂山卷进谋反的麻烦里?”
我浑身颤抖起来。他沉声又问:“东皇手下可调之将,远不止这十大妖神,你自问能打多少?”
满腔战意,骤然如沸水浇入冰雪。
长剑哐啷落地。
“那我便随他同上昆仑墟吧。也不是没去领过罪,不是吗?”
我轻轻把玉瓶从临渊手中取出,交到哥哥手上。回身将那木无知觉的身体揽入怀中,他微带潮湿的黑发间,有熟悉的清冽水泽气息。就这么一动不动,好似造化从来不曾将他夺走。
“玉谱为证,天地载册,无论生死,我都是他许嫁之妻。纵有天大的罪过又如何,两人同担,总好过一个。”
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得回一个没有糟糕到底的结果。哥哥劝我不住,只得回洞府禀了父君。
据说父君破关而出,直闯补天宫,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直磋磨了七天七夜,才终于请动娲皇出面,同往昆仑墟。
狐帝和娲皇的颜面,加起来分量不轻。更何况,女娲还带去了许多当年补天所遗的五彩卵石,允诺将坍塌的妙方境灵泉泉眼砌垒复原。
这些种种,都是我被囚在空琴山后,听说的事情了。
空琴山地处莽莽大荒之最北,超离三界八荒之外,没有四季之分,终年漫山大雪,寸草难生。
任何神仙妖魔,一旦落入空琴山,便是有通天的法力也使不出,和一介凡人没多大区别。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凡人没办法在这么恶劣险绝的地方长期生活下来。划此山为牢,就是最终的惩罚。
好在,我和临渊没有分开。
空琴山很宁静。除了深夜风雪呼啸,听不见任何声音。山谷银白满目,长空浩雪飞浮,除了日升月落,连飞鸟的影子也见不着。
我伐了几棵雪松,搭了间木屋用以栖身,结果一觉醒来,门外头堆的雪比人还高,只得又重新开了个天窗以供出入。唯一的不足是,天上下冰雹时,屋里也需打伞。然而我们没有伞。就算有,什么样的伞也挡不住这么重的风雪。
思来想去,还是按做狐狸时的习惯,寻个看着大小合适的山洞,收拾打扫出个窝来,和临渊搬了进去。
他伤势未愈,有些畏寒,我便把原来造的那间松木屋给扒了,再劈成柴,燃起火堆,每日将山洞烤得红亮亮、暖融融。
薪柴除了可以烧火取暖,还能烧水做饭。
可惜空琴山找不到什么吃的,那么厚的雪盖下来,别说蘑菇,连稍微细弱一点的雪松都能压折。我们最常吃的东西,是烤松子仁儿。那东西若论果腹定然没戏,还不够塞牙缝的,无事时不过当个消遣。不幸中的万幸是,遭贬之前好歹是一双上神,不吃东西起码不会饿死。
松子被松木烤得焦脆金黄后,有股浓浓的松脂香,弥漫在石洞里,好几日都不曾消退。临渊似乎很喜欢,我便多采集一些,烤好了堆在石灶边,留着给他换药时用。
最初三个月,每晚都需要烧许多滚水,给他清洗换药。
第一次看他没穿衣服时的样子,却是为了包扎伤口。没有杂念,也顾不上害羞,只有难以言说的心疼。盘曲狰狞的伤疤蜿蜒过前胸腹背,在块垒分明的肌骨轮廓上纵横交错,深的深,浅的浅。发红的那些将快要愈合,青紫的就是还余毒未净。
用手掬起清水浇过他似毫无知觉的身体,指尖传来甜暖的热度。
龙性喜水,但未愈合的伤口沾了水却很痛,这时候往他手里塞一把烤熟的松子仁,就能哄得他安静下来。
空琴山除了冰就是雪,哪里来的草药呢?唯一能找出的治伤之物,就只有灵狐血。我每日都需将换下的纱布洗净晾干,再咬破腕脉,将鲜血涂在上头,浸满,再重新缠裹在他的伤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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