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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行 出版完结+番外 (画骨师)


  重楼沉吟片刻,眼眸灵犀遽动,光芒皆收摄于心中。恍然悟道:“东皇本也是妖王出身,封神劫后,娲祖携山海众妖避世不出,天族和补天宫的关系,向来十分微妙。要迦楼罗经龙族之手被度化,又不能斩杀之,此中深意,耐人寻味。想来娲祖对东皇的忍让和耐心,已经快到尽头。”
  “所以嘛,这桩闲事,没谁比我更适合去管上一管了。”
  “既如此,我便再陪你跑这一趟也罢。”
  寥寥数语,心意相通,似旧友相逢,留下几句最寻常不过的寒暄。
  妖风一振,重楼化出原身直冲入云霄。我伏在孔雀背上,细数羽翅间流动的莹莹光华。
  他却转头问道:“当真半点私心也无?”
  我苦笑:“瞒不过你。若非当年迦楼罗在蓬莱山出尔反尔背约行凶,也不会……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欠下的,总要亲手讨还。”
  重蹈凡世,入眼竟是一片滔滔。
  天荒荒,地上皆魍魉。
  富春江水被迦楼罗硕大无朋的黑翼扇起,洪水漫涌,将大片农田村庄湮没。浑浊水面上,漂浮牛羊尸体无数,残木断瓦,俯首可拾。
  遮天蔽日的鸦群织出妖网法阵,搅荡起邪氛弥天。
  临渊身形微晃,伤得比我被掳走时更重,已经无力掌控水势漫延。迦楼罗爪中劈出妖焰,他闪避不及,如一枚断线纸鸢,飞了起来,撞在山崖峭壁之上。石壁受不起一撞之力,轰然塌陷,碎石落地如齑粉一般。
  似这般硬生生承了那道天雷荒火透体而过,却凝气不吐,提剑踏上云头,又欲再战。临渊的眼眸中淡淡傲世之意,清冷如芒。
  披沥的金色龙血染在白衣上,在黑夜里泛出幽艳的光。
  我不去看他。定了定神,对重楼道:“桐庐村东头有户瓦舍人家,寡妇姚氏,怀胎十月即将临盆,你替我去将她寻来。”又加一句,“无论死活。”
  这小小一方天地,龙凤狐三族齐聚,上彻天地,下通阴阳,将一介凡人起死回生并不是难事。
  灵狐之间,互为感应,我知哥哥他并未远去。
  我如今去而折返,他顾念亲妹安危,定会现身相帮。临渊对娲皇许下承诺,对迦楼罗只能度化,不能伤其性命,亦不能真的强求重楼弑杀手足,若有哥哥相助,此事才可望几分胜算。
  看那乌鸦一副死不悔改的凶顽之相,哪里有一丝被劝度的可能?
  浓云半开,那半扇倾塌的山石后头,缓缓显出颀长身形。黑发束得齐整,每一缕发梢,都有气韵如实体流动。
  一道明光祭起,照亮那冷酷英挺眉眼。哥哥手捏印法,指掌中万千星芒织成绵网,须臾寸寸爆裂,万千乌鸦顿时化作黑灰,烟尘纷扬四散,如苍茫浩雪。
  玲珑眼波流转,九尾自如操控杀机,兔起鹘落便狠手封了迦楼罗妖脉。
  一旦被封锁妖脉,就无法再与天地灵气互换,只能在耗尽体内真元后,慢慢走向衰落枯竭。
  还不够。
  我趁势跃上云头,夺过临渊手中长剑,朝前轻轻递出。
  一刹那间,剑锋自后心,刺入迦楼罗身体,再从身前透体穿出。熊熊业火,自长剑边沿处开始燃烧,随风四溢。
  一声长唳,刺破重霄。天地齐齐为之静安。
  火焰环绕,乌鸦躯壳,先作焦炭,再化飞灰。他连讲出遗言的机会也无。
  迦楼罗已殁,一应恩仇俱往。
  临渊怔然望着我,漆黑的眸子,眼底雾霭深浓。
  一时间,地裂合缝,江水倒转。颓颜败色再复柳绿桃红,人间苦夏,枯枝还春。
  如同天地初开般的宁寂。

第七十二章 余恨难偿
  唯一能看见迦楼罗临终表情的,是提着姚氏匆匆赶来的重楼,但他选择闭上眼睛。
  孱弱的肉体凡胎,早在滔天洪水袭来时陷入昏厥,此刻躺倒在地,面容苍白。我蹲下身,探她鼻端,一息尚存。
  我凝神轻叩弹指,掌中一缕金芒跃入妇人体内。腹中传来蓬勃的生命力,胎儿心跳怦怦,清晰可闻。姚氏醒转,满目惊惶。
  我将她冰冷的手握了握,交代道:“这孩子确与仙家有些缘法。既是金翅大鹏鸟托生,便叫岳飞吧,字定鹏举。好生抚养他长大,日后当有大成。”
  想了想,又将霜满天在星罔山相赠的那部天狼兵书取出,转交与姚氏,当作留给这婴孩的降生之礼,有没有用,日后便知。
  迦楼罗一缕精魂与凡胎合魂,孽障终结,化作新的尘缘,生生不息。如此度化,也算未曾枉造杀孽。此子定然天生神异,若自幼好生教导,若干年后成人,建功立业,救世人于倒悬,便成就守护人间的功德一桩。
  大事已毕,心间极倦而淡,站起身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临渊倾身上前,反手轻承,被我挥一掌挡开。
  他负伤不轻,抵不住这一挣之力,被推得接连倒退三步。
  缘深缘浅,至此终了。
  我从未见过意气飞扬的龙君,显露出如此狼狈模样,唇白如纸,步履踉跄。
  他垂首,散发遮住半边侧脸:“你都想起来了。”
  就是面前这个山盟海誓鹣鲽亲昵之人,纵容鲛女兴风作浪,新婚之夜弃我而去,冤屈我、强迫我、囚禁我……往事历历,蚀骨焚心。
  那个痴心的傻姑娘,早已死在昊天塔下。是非爱恨转头空,无根无依,无凭无据,无情无义。
  我转过身,忍不住语带讽意:“你坑人也不能光揪着一个坑,好歹换一换不是?涂云门已经赔上过一条命了,就高抬贵手放过我,成不成?”
  “幼棠……”
  “你以后好自为之,不要再叫我的名字。”
  天涯不见又如何,一见一生误太多。
  不要再叫我的名字。
  我以为,这就是我此生同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撑住游丝般一口气,狠心抽身而去。
  身后传来哥哥淡漠嗓音,想是临渊欲追上来,不出所料被拦住。
  “当年父君反对你俩定亲,是我从中力劝,才得以成全。现今想来,确是个错误。法力可以修炼,功名可以拼杀,但有些东西如果摧毁了,就再也重建不回来。她有她要独自走完的路,你也只是她命里一程的摆渡人。”
  “我还有话要对她说。”
  “你还有力气跟我打?”
  我什么都不想再听。真话假话、情话狠话,聚散离合到头攒下一身账,陌路两立,还是誓不两立,都没区别了。
  红尘兜转一圈,重回涂山之时,两手空空,徒携满袖风尘,心中千疮百孔。
  父君似洞悉一切,但什么也没说。只伸手在我额头抚了抚,幽微一叹:“去看看你阿娘。”
  海棠林如故,洞府还是旧时模样。哥哥将我的狐狸洞打扫得很干净,一桌一椅都纹丝未动,铜镜台前半片灰尘也无。仿佛我只离开过小半个时辰。
  花花世界梦一场。
  多希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个好漫长好漫长的梦,所有悲欢离合、万般苦痛纠葛,都不曾真正发生。还是只折耳狐的大垂会突然出现在洞口,跳脚笑骂:“笨狐狸,你又忘了背书啦,看长老怎么罚你,哈哈哈。”
  黄粱一梦。我想去问问夜宿荒店的书生,梦中那碗黄粱的滋味,他可还记得。
  落坐镜前,细抚着陌生又熟悉的容颜,幽幽问一句:“你找到你要走的路了吗?”
  极轻的一线声音,被微风吹散,仿佛从未存在,自然也就无从解答。
  如万蚁噬骨的痛意,此刻才从足底延布全身。我抱紧自己,控制不住地发抖,被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灭顶。
  虚空中,是无边无尽的花香。
  千树繁花快要落尽,枝头挂满碧青的海棠果,垂累重重,遮住视线。山谷中辨不清路,也望不见人烟。
  我蹲在一棵花树下一动不动,哪里也不肯去。无论谁来相劝,都只会固执地重复:“我不走啊,我在等人。真的。很重要的人,我哪里也不去。我走了,他就找不到我了。”
  渐渐地便不再有人来。
  山风渐寒,吹在身上,刺骨地疼。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双藕丝云履踏近身前。我抬头,熟悉的面孔就这么猝不及防映入眼帘,笑意如世间最盎然的风月。故人依稀,星辰在眼。他蹲下身,柔柔笑道:“你要等的人,不是已经来了嘛。”
  我怯怯地任由他牵住我衣袖,患得患失,百转千回,满怀庆幸和委屈:“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找来?”
  他说:“别怕,我带你回家。”
  风还是很冷,我在梦里笑逐颜开。
  “幼棠,醒醒。”哥哥轻轻摇醒我。
  棠花幽香随梦远去,洞外一轮冷月高悬。
  “我怎么了……”还未完全清醒,伸手就先去摸床边的剑,“出什么事了?”
  哥哥摇头:“嘘……放松一点,没事。”温暖的大掌抚过我眉心,又道,“你这么,倒很好看。”
  “什么?”
  我茫然不解其意,摇摇晃晃从床上爬起,到镜台前照了一眼。
  眉心那枚印轮,我原先一直以为是胎记的淡红迹子,模糊的边沿忽变作刀刻般清晰,圆满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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