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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心 完结+番外 (七六君)


  前额贴着厚土,身子几乎全要伏到地上,洒过酒的坟前湿冷,他也不觉,就那样磕着。
  半晌过后,长恭才缓缓直起身来,额上有一点青红,他顿了顿,而后又是一个响头磕下去。
  一个头,两个头,三个头……长恭每磕一下,身前的两支烛火便皆要震得一颤。火焰弯弯扭扭,似要同他说话,然而他只沉默地磕头,一个接一个地磕下去,仿佛没完没了一般。
  连笙在旁默然烧着纸钱,没有作声。
  四下里笼罩的薄雾散去了些,伴着黎明将要破晓的羸弱微光,婆娑树影也渐而淡去。长恭一连磕了四十一个响头才停下来,额上鲜血沾着坟土一片殷红,他也不察,只伸手轻轻接过连笙手中的纸:“我来吧……”
  连笙便点了点头,看他往那火堆里添纸钱。她守了半晌才又轻声提醒他道:“长恭,天快亮了。”
  “嗯……”
  “天亮前,得走,不可让人看见你我在此祭拜。”
  “嗯……”
  他半低着头,默默地焚完最后一捧纸,继而才又颤抖着手,摊开掌心。
  掌心里一截白骨,他咬牙闭紧了眼,想起一双澄澈无邪的眼,肉嘟嘟的小脸有一点浅浅的酒窝,笑着张开口,喊他,“哥哥。”
  原来此生还能与你再见一面,只是此生最后一面。
  他心想着,便觉喉头哽塞,有眼泪想要夺眶而出,睁开眼“啪啪”两声,他才慌忙掩了掩鼻。勉力止住抽噎,颤抖着将那截白骨埋进土里,而后长恭才站起身来,垂了眼面向连笙道:“不远处有条江,与我去江边坐坐吧……”
  “好。”
  江州江畔,天色微明,已然可见江流平缓东去,江上白鸟高飞。连笙与长恭守在江边一面石上坐下,放了两匹马儿兀自去寻水,有江风徐徐而过,连笙深呼一口气,拢了拢长发,便听到身旁一声沉沉而又轻若罔闻的:
  “我叫顾行之。”
  


第28章 卷五 少时(陆)
  连笙拢发丝的手还顿在半空中,扭头向长恭看去。
  他正目视江面,江潮涨了,春江潮水连海平,宽阔的江面一望无际,沉稳平静,任风吹拂也激不起浪花来。
  “顾行之……”
  “是。我还有个妹妹,小我七岁,名唤乐之。我爹,是四海镖局顾总镖头顾百川,我娘亓氏,闺名一个‘璃’字。”
  连笙在旁坐着,又放下手抱在膝上,一时间静默无言,便安静地听他说话。
  “我小时候,常常来这江边,我娘有时会在江畔浣洗衣服,我便在旁玩耍,唱些五音不全的歌给她听。我娘总会抱怨说太难听了,连江上的鸟儿听了都要栽下来,可抱怨完,还是一面捣衣,一面笑着听我唱。那几年,我爹常常在外走镖,一走便是十天半个月,但我每每想起,总还觉得我们一家人是在一处的。”
  长恭顿了顿,江上白鸟三三两两地多起来了,当年被他唱衰的那些白鸟已难觅踪迹,而今成群的白鸟里,也不知有无它们的子孙。物是人非事事休,十年后他再坐回这江边,改了名字,叫作卫长恭,再也不是顾行之。
  他忆起往事,眼神里有难得一见的一抹温柔。
  “那些年我最盼的,是回回我爹走镖回来那天,每逢车马声在门外响起,我便都要飞奔去瞧。我爹总是一身武装,将银枪一丢,一把便扛我到肩上,而后带我去看他在路上搜罗的稀奇玩意儿。我娘就抄着手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到我爹放我下地,她便好打了毛巾给他洗脸擦汗。
  “后来,有一阵子,我爹不去走镖了,终日里都在家陪着我娘,他们都说,我娘有喜了。于是再后来,我七岁那一年,家里添了一个妹妹。妹妹胖胖的一只,最讨我的喜,他们给她取名‘乐之’,要她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也要人家一听,就知道行之乐之是亲兄妹,是这世上最亲的兄妹。”
  长恭言至于此又倏忽一顿,“可是,她死了,再也不与我亲近了。”
  “还有他和她,他们都死了。”
  他的眼神霎时间黯下去,黯到了底,不剩一丝光亮。
  连笙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背上,他没有回头。
  “那是庆历二十六年的深秋,那年夏天很热,热到这条江都涸了,热到天上地下一滴水也没有,可路上的乞丐却越来越多。我爹我娘心善,江州受灾,饿殍遍野,我娘便在江州市集上施粥救难,我爹则千里迢迢押了十余车米粮回来送给官府。许多江州百姓对我爹娘感恩戴德,连我领着妹妹上街都有人与我们说好话。然而一切皆止于九月十六日夜,在那天夜里,一切的一切戛然而止。”
  连笙爱莫能助地看着他,他的面上无尽悲戚,锁着眉闭了眼睛回忆,而后又努力睁开眼,无比艰涩地说起:“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至今也不知道,只记得那一晚似乎同往常一样,我娘哄了我和妹妹睡觉,便与我爹在灯下谈论着什么,我迷迷糊糊里醒来,看见我娘脸色不太好,可我没往心里去,合了眼睛又睡了,再次醒来时,房门口已是红光冲天。
  “我不清楚外头出了什么事,只见到我娘冲进房里,一把便将我抱起,抱到门外,门外面已经站了几个镖师等在那儿,我认得他们,其中一个我管叫温伯的,从小看着我长大,与我十分要好。我娘将我交给温伯,又往我手中塞了一块玉佩,喊我‘行儿,走,快走!’。她两眼噙泪,而后便头也不回地冲回火海。
  “我慌了,扑手要跟她回去,却被温伯一把拉住,温伯也喊我,‘行儿,走!’。我被温伯强行带走,离开小院前,听见妹妹在房里的嚎啕大哭。那哭声,至今还响在我耳边,她不是一个爱哭的小女孩,可是那一声声哭得撕心裂肺,我的眼泪也一并跟着滚了出来。她才满一岁,连路都还走不稳,我不知道那一晚后来,她和我娘都经历了什么,她们是死在剑下还是死在了火里,只有那嚎啕的哭声,和我娘喊我‘行儿,走,快走!’。我常常做噩梦,梦里就充斥着她们的哭喊和眼泪,可梦醒来,除了我娘留给我的玉佩,什么也没有。”
  长恭话毕摊开手,他的手心里,静静躺着一块白玉。
  连笙与他相识也算久了,却从未在他身上见过这块玉佩,想来是他贴身收着,谨慎安放的。她小心翼翼地问:“我能看看吗?”
  长恭沉默着没有拒绝,连笙便才伸手从他掌心里拿起玉佩。
  那是一块温润细腻的上等羊脂玉,一面雕着连笙不曾见过的图纹,图纹并不算复杂,中有一鹰一龙,鹰龙四方祥云环绕,似乎是个图腾,另一面则简简单单,刻着一个“再”字。
  “这个‘再’字,可是你娘的小字?”
  长恭摇摇头。
  “那是何意?”
  “我也不知道。”
  他说罢复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连笙将玉佩递还给他,长恭接过,手指抚上玉上纹路,就同他无数个辗转反侧难眠的夜里用指尖摹刻过的一样。他收起玉佩,重又放回心口揣好,抬眼望向江面,江面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波澜不惊。
  他便像沉沉江水一般,默然不语。
  “那后来呢?”连笙小心翼翼地开口打破沉默,“你被温伯带走的后来。”
  “后来……”
  长恭闻言倏忽一愣,重又蹙上眉心,缓缓开口道:“后来死了很多人,顾家四十一口全都死了,护送我的镖师也死了。温伯身负重伤带我杀出重围,我们一路往北逃,逃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夜里,温伯浑身是血,再也跑不动了。我们躲进田边的一座牛棚里,我就坐在他身边,黑暗中他拉着我的手,喊我名字,叫我活下去。
  “那天夜里下起了暴雨,我等了一整个夏天也没能等到的暴雨,雨水漏进破烂的牛棚,就打在我和温伯的脸上。我脱下衣服为他挡雨,可温伯的身子,还是在冰冷的暴雨里,一点一点冷了下去。那些雨水和着血水淌了一地,我就跪在满地的血与污泥当中,抱着他的尸身哭了一夜。
  “那是我这一生,最漫长的一夜,血的腥味,土的腥味,雨水的腥味至今历历在目,我浑身上下止也止不住地颤栗,分不清是害怕还是冷。四野没有尽头的黑,仿佛永远不会天亮了,也仿佛我漆黑一片的前路,永远没有了希望。我不知道往后的路该往哪走,更不知道要怎样活下去,身后的江州已然离我很远很远,远到我看不见也回不去,爹和娘也已离我很远很远,远到我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长恭紧紧抿着双唇,竭力遏制自己颤抖的嘴角,这一时间再说不出一句话。
  连笙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脆弱,无助,孤独,她望着他的侧脸,想象不出那年仅仅只有八岁的少年,被所有人都抛弃后,留下他独自一人,面对这个巨大的世界,该有多害怕。而她忽然就在记忆的深深深深处,久远的久远以前,记起某一夜的梦。
  那是她唯一一次醒来后意识到是一片漆黑的梦,她以为昨晚自己睡得太沉太沉了,没有再梦见那位少年郎,她坐在床上拍拍脑袋想不通怎么那小郎君没来呢,可直到十年后的今天她才明白,那一晚的梦里,他不是没有来,他就在那一片再无别的颜色的黑暗里跪坐着,目不视物,心如槁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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