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狠手辣。”兆惠却忽然笑了,斜眼睥睨于他,“你永远不会知道,我为隐藏身世,都做了些什么。”
他说着抬手拂开面上几缕乱发,露出半脸的阴森焦疤来:“当初我入军中,为怕那些曾经于赵国一战的将士认出自己,自毁容貌。你可受过烧滚的热油,一泼接着一泼淋到面上的苦。”他两眼定定,目光有些发狠,“一道不够,再淋一道,两道不够,便再淋三道。那些人虽被我亲手所杀,可人死不过一剑一刀,死后也就了无知觉了,又何曾尝过被滚油浇头泼面的可怖。”
他放下手来,乱发又将他的半边烂脸隐隐盖住,仿佛遮遮掩掩那些见不得人的隐秘。
忆起当日的痛苦,而今虽已过去数十载,却仍旧清晰无比,教他浑身起了颤栗。他缓一缓,继而道:“我成功毁了自己,入了军营,没有人察觉我的身份,但要出人头地,又谈何容易。我不比他卫雍将门出身,从一个无名小卒,做到如日中天的一品大将,这数十年的摸爬滚打,你又可知我遭了多少罪。”
“那时吃下的苦,多少我都受过来了,终于挣得军功功成名就后,我又怎会甘心因身世受人胁迫,被人拆穿。是以我屠了亓氏一族,要灭顾家满门。”
门外长恭一时出离愤怒,低低吼了一声:“兆惠!——”
双拳紧握,十指指节发白,为他一己之私而感到怒火中烧。然而牢里兆惠转瞬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面,平静至极:“现在你知道了,可以动手了。杀了我,顾家的债便还清了。”
他话毕抬起头来,目视长恭。
双目全是赴死的决然,却也唯有决然——毫无一丝悔意。
长恭几乎按捺不住冲动想要顺着他的话去做。眼前这人困在牢中,手脚皆被铁链缚着,他要取他性命,简直轻而易举。杀了他,便可将这十数年来背负的沉重枷锁一一卸去,诚如他所说的,还债。
长恭几乎下意识地想要拔||出桌上的剑照做。
然而冥冥之中感到腕上仿佛有一双手握住他,轻柔且坚定,仿佛那日秦汝阳的牢门前,牢牢拉住他的一双手,在努力将他的心魔压下去。长恭捏紧的双拳,因怒意而止不住颤抖,沉默半晌,终于还是一拳撞在了牢门上。
“我是想亲手了结你,但我不杀。”他恨恨道,“你为掌皇位,毒谋皇室,已是罪大恶极,篡位后的这些年,不求励精图治,更致贪官横行,污吏称霸,祸害了多少齐国百姓。齐国的百姓需要看到乱臣贼子的下场,天下人也需要看到正道正义。”
这一番话毕,却听兆惠蓦地叹了一声:“卫长恭,天下纷争,没有绝对的正义。在你眼中我是篡权夺位,但于我看来,于万千前朝枉死的赵国亡魂看来,我所做的一切,就是我们的正义。”
长恭不语。
牢里牢外静默的当口,兆惠忽然却又笑了。那笑声有些嘲弄,有些冷意,染着地牢幽暗的湿寒,直直钻进长恭的骨子里。
“你笑什么。”
“笑你。”他笑道,“卫长恭,你心里装着大齐装着天下,可天下心里未必装着你。高懿今日称帝,你猜下一步,他会做什么?”
长恭一愣。
“他会削藩,和我一样谋害他们高氏血脉。至于你,”他哂笑,“狡兔死,走狗烹,你在他心中,不过也是一条走狗而已。”
他说着又背靠墙面,哈哈大笑了几声。
笑声刺耳,长恭不愿再听他说下去了。兆惠已然认下他的罪孽,只待来日问斩于市,教天下人皆看他人头落地。天下人能看得见,九泉之下的亡灵们,也该可以安息了。
想着,便不愿再于此地久留,长恭遂而摇摇头,转身离去。
然而足下穿过长长的走道,就要行至尽头时,听见身后兆惠大喊:“卫长恭,你军功太大,会有那么一天的!”
长恭心中凛然一顿,没有回头。足尖略微停滞,仍是抬脚出了天牢。
天牢外冬日暖阳正好,登基大典已毕,新帝改号永德,旧年逝,转眼已是永德元年。
第116章 卷二十二 合婚(壹)
新帝即位, 例行封赏。
此番起事拥立新君,卫家军与主帅卫长恭厥功至伟,新帝下旨, 犒赏卫家军全军将士, 封卫长恭镇国大将军,追谥前卫家军主帅卫雍武成公, 卫长青忠烈之子,又于益州、兖州立有军功, 封爵平国侯, 御赐重建卫将军府。
消息送达时, 长恭与宣旨太监正一同行抵豫王府门前。
新帝入主宫中,少阳也随他迁往后宫居住,原先的豫王府邸一时空了下来, 便仍由长青连笙等等住着。
今早于宫中行封赏,长恭已然得了消息,知道卫将军府要重建。按说他身作卫家主事之人,现下理应是有些忙的, 然而此时现身王府门前,一身轻装骑马而至,身后另还牵了一匹空马, 马背上明明白白放着两只包袱,却更显奇怪至极。
长青瞧着,见他似乎是要出远门的模样,心下疑窦。只碍于宣旨太监还在场, 一时也寻不得机会问他。
那几位公公前后列作两排,当头一位手执圣旨,于府中宣告旨意,底下早已是乌泱泱跪了一片。待到一番叩首谢恩,送了众位公公们出王府后,长青方才回过身来,一指长恭手中包袱:“你这是……”
“今日来,因有一事想拜托兄长。”
长恭答非所问,长青便也顺着他的话接下:“何事?”
“皇上御赐重修卫将军府,我想,可否由兄长主事?”
“我来主事,自无不可,只是你这一身……可是要出远门?”
“嗯。”
“去往何处?”
“前日已与朝中告假,回乡。”
长恭话毕,不自觉便抬头望了连笙一眼。
连笙正在长青身后立着,从那晚王府门前一别后,与他确实也是连日未见了。长恭如他所说的忙碌了许久,连笙便也寸步不离在王府里等着,想他朝中军中事务繁杂,以为还要再多候些时日的,不想今日却忽见他得了空闲前来王府。于是自打他下马后便一直望着,即便宣旨的当口,两道余光也未离开他片刻。此时此刻长恭忽一抬眼,正巧便与她的目光撞在一处。
“是回……江州?”
身前长青的声音还带些不确信地发问,然而长恭却未再低眸,双目只定定投往连笙的方向,眸光含笑,答道:“是,回江州。连笙。”
他突然间点了她的名:“你要与我一道去吗?”
连笙蓦地一怔。
身旁熙熙攘攘围着长青道喜的人群还未散去,立于左右的墨先生白先生亦是回过头来,皆将目光投到她的面上。连笙落在周遭各样意味深长的眼神之中,只觉猛然一股热浪从足尖涌上头顶,刹那燥遍全身,脸上由里而外,一层层散出的绯红。连笙面红耳赤,恨不能当下一展轻功,从人群之中遁走。
“去吗?”
见她没有回答,长恭又问了一遍。
手中包袱提了一提,府门外马儿未归马厩的,还在门前石狮子旁拴着,闲不下来的马蹄来回踱步,踢踢踏踏,踩得连笙心上也是哒哒不停。她顶着四面投来的各色眼光,终是禁不住害臊,脑袋一低,迅速从长恭手里将包袱夺走。
长恭嘴角微微一抿,躬身行了礼道:“兄长,那我走了。京中之事便拜托兄长。”
长青轻不可察地浅浅叹了一声,只道:“只管放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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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笙与长恭两匹快马抵达江州时,已是子夜。然而长恭引着她,未去驿馆,却是去了江州府衙。
这府衙于连笙并不算陌生,当初卫家军攻下江州时,长恭接了她来便是住在此处。只是当时全因江州知府临阵脱逃,空下了府衙才驻于其中的,如今新帝登基,已然换了知府,新官府邸在此,怎的还会跑来这里。
连笙带着疑窦下了马,却见门前已然候了三三两两的人,中有一位身着朝廷五品官服的,见到他二人策马而至,忙地便迎上前来。
“卫大将军。”他一面抱手行礼,一面道,“昨日接信,道大将军今日将至江州,下官不知将军何时行抵,又恐错过将军,不敢出城迎接,只有守在府门前。未能远迎之罪,还望大将军恕罪。”
长恭纵身跳下马来,一面将缰绳交给一同迎上前来的伙夫,一面迎向那位五品大人,只道:“无妨无妨,是我此行来得仓促,临时起意,也未曾及早安排,是故没个准信,倒教李大人好等了。”
说着又回头望了眼连笙,示意连笙跟上。
这位长恭口中的李大人,连笙瞅着应当便是江州知府了。眼下已然三更的天,这位知府李大人非但未睡,反还衣冠济楚站在府前相迎,连笙心中不由咋舌,长恭如今,到底是与以往大不相同的了。想着,足下又急急行了两步,快快跟上前去。
及至近前,李大人方才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连笙正要开口问安,却不想倒是他先开口道:“这位便是连姑娘了?”
“嗯。”长恭一颔首。
“夙夜兼程,连姑娘定是受累了,早已教人打扫干净了上厢房,姑娘可先至厢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