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有一桩事,你应也是不知道的。当初疑心到你头上时,我曾不远千里,去了一趟漳州……”
终于这一句,才叫秦汝阳回过头来。
“你非齐国人,你也不姓秦,漳州石垟镇上那位秦汝阳,被你冒名顶替的,不知死时可曾瞑目?这么多年过去了,魂魄可曾入过你的梦?”
长恭两眼目光直直,越过木栏间的空隙,投落在秦汝阳的身上。
秦汝阳忽而一声冷笑:“是我忘了,我早该想到,你既已查到我的头上,怎会不再去查查我的底细。”
他昂首一抬:“不错,我是赵国人,潜伏齐境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复我赵国。”
“细作?”
“呵,当初赵、齐、燕三国纷争,谁没派过细作。只不过我逢了些时运,撞上这位穷秀才,取走他的户籍文书,从此一路顺畅一些,官至左相罢了。”
他话里毫无悔意,仿佛当初拦路杀的那人,不过一只蝼蚁而已。
长恭皱了皱眉,心中极是不快,可眼下套出秦汝阳的话来打紧,遂才只有压下心头不爽,又往下引他:“但你没成想,赵国亡了。当时你人虽在朝中,却因官职低微毫无所用。想你本是心灰意冷,却没料到,后来竟在朝中见到一位旧国故人——九皇子……”
九皇子。
秦汝阳登时瞪大了眼。
他满目惊诧望向长恭,不想他会连此一事也查了个清楚,可转瞬复又了然笑了笑,道:“我差点都要忘了,你在鄞城,自是什么都知道了……”
他话毕含笑,笑容尚还挂在嘴唇边上,然而两眼倏忽间,竟是蓦地发狠。面色瞬息大变,陡然换作凶神恶煞的模样,向他吼道:“当日你去密室,就该毫不犹豫地杀了你!纵使你逃脱了,次日到军营中,也该二话不说了断你的性命!是九殿下一时的不果决,酿成了今日大祸!酿成了今日大祸啊——”
他话到尾端,已然半是狠厉,半是呼天抢地。长恭定定见他捶胸顿足,懊悔不已,缓缓道:“其时我还不知兆惠将军身份……”
“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该杀!”他眼神凶狠,利箭一般射来。
“所以我母亲呢?她于你可是所谓‘该杀’?”
眼见时机恰好,长恭旁敲侧击,终是又将话端引回了江州顾家之上。
便见秦汝阳面已不见初时镇定神色,满眼恨恨,脱口只道:“是,你母亲知晓一切,所以她不能活!”
“她知晓什么?”
“知晓萧夫人身份,知晓九殿下的来头,九殿下身世如此大忌,怎能容她活于世上。”
话音落地,连笙只见长恭双拳骤然紧了,他暗暗牙关紧咬,几乎憋于齿缝,一字一句又问:“那顾家上下四十一口人……”
“呵,”秦汝阳一声冷笑,“那年饥荒,你母亲是以江州顾家的名义搭粥棚,全也怪她自己命不好,施粥救难,竟教当时尚是河间巡抚夫人的萧夫人撞见。萧夫人既已撞见,又怎会放过你们顾家。”
刹那八岁那年熊熊的火光冲天入眼,人与马哀嚎嘶鸣不绝于耳,爹爹的银枪,妹妹的嚎啕,一声声一幕幕,全数伴随热血,“轰”地涌到长恭头顶。他一时失控,吼出声来:“我娘从未向家中提及!从未!顾家上下,无人知晓,那是四十一口人!四十一条人命!”
几乎已是声嘶力竭的怒吼。
“我说了,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该死。”秦汝阳却只低低地道,话毕目光一沉,又阴恻恻盯住长恭,“恨只恨,当初顾家满门,偏偏却放过了你。”
“长恭……”
长恭人就要拔出剑来往里闯进去,却被连笙忽地握住手。她紧紧拉住他,阻止他的一时冲动。说话间秦汝阳却已是直了直身子,又背靠墙角重寻一个舒坦的姿势坐好,仿佛此地不是天牢,倒是奚落门外那人,见他浑身气得发抖而觉有趣的戏台。
连笙立于长恭侧旁,轻轻劝他:“可以了,回去吧,你今日已太过疲累,咱们改天再来。”
长恭抬眼望向牢中,秦汝阳隐于晦暗里的目光,却也清晰写满嘲弄,如影相随附在他的身上,他是也感到疲惫不堪了。
于是终于才又默默低首,执了连笙的手道:“走吧。”
身后秦汝阳一言不发,长恭就在他戏谑的两道眼神里,步履沉重,出了天牢。
天牢外,单庭昀仍旧候着,见到长恭神色疲乏至极地出来,连忙便迎了上去。
连笙请他去备马车,要单庭昀先行一步,送长恭回住地歇息。单庭昀正是满口应下,却不想长恭会一紧连笙的手。
她望向他,便见他强打起一丝精神,道:“马车还是去备,只是我先送你回豫王府。”
“我无妨,应是你先……”
“我还好,缓一缓便无事了。”他说着又抬首望她,“只我原本还有些话要与你说的,不想再缓了。”
两道眸光深深,深深落进她的眼里。
当着单庭昀的面,连笙蓦然只觉两颊发烫。
长恭不等她再辩驳,又向单庭昀一点头道:“快些去吧。”
“哎,哎,好……”单庭昀一笑两只酒窝,足尖一点,便飞快向车马棚飞奔而去。
第114章 卷二十一 回京(陆)
驶往豫王府的马车, 颠簸着缓缓行在永安城的大街上。
连笙与长恭坐在车内,外头夜市的热闹反衬出此刻车厢之中寂静无话,连笙微微有些慌乱的心跳, 伸手捏紧了自己的衣角。她的正对面, 长恭双肘撑在膝上,略略弓起的脊背, 埋着头。眼眸落在一片暗影里,被车中昏沉夜色挡住的半张脸, 看不清他面上神色。
也不知是否方才与秦汝阳的一番话尚未缓过劲来, 长恭闷头坐着, 虽然一言不发,却也教人感到他的周身乏力。
想来似乎有些仓促,他们追寻当年旧案真相, 找了这么些年,经历桩桩件件,以为终于走到这桩旧案的结局了,连笙在入天牢以前, 还怀揣了一份使命达成的庄重之感的,却不想竟会这样匆匆忙忙。与秦汝阳隔着牢门,短短几句话便道完了。十几年, 一朝了结,一时心里有三分的如释重负,七分却是空落落的。
连笙想来,亦是不太好受, 然而再看长恭,料想他心中失落,怕是只有更甚。
于是连笙默默往他身边坐了坐,用手顺着他的肩背,柔声劝慰他:“都过去了。”
长恭没有抬头。
四下静谧无声,连笙的手停在他的背上,一时尴尬无比,觉得自己似乎自作多情了,不由讪讪地又想缩回手来。然而手才离开他的脊背,却听见身旁埋着头的一声:“对不住……”
“对不住什么?”
“许久未见,一见面却就教你见我这副模样。”
他低低的埋着脑袋,似乎只是不敢看她,连笙心头刹那像被筛子密密筛过,化作疼且柔软的一片。她重又将手覆在他的肩背之上,小声道:“何必与我生分。你能在我这里,不设心防,不必伪装,我反倒很高兴……”
长恭方才缓缓抬起头来,侧过身子,眼神疲惫,却又在眼底浮出些微亮光来,低低问她:“那你呢?”
“你在我这里,可也是不设心防,没有伪装?”
连笙顺过他脊背的手一顿,一时又默默收了回来,垂眼道:“怎的问起这些来。”
“当日离开南阳城前,我仍还记得,你似乎不大高兴。”他停顿片刻,“可是在生我的气?”
长恭一句话,遂才又将连笙的思绪带回数月以前。心头刹那而起的千回百转,不解问他:“已然过去许久的事情,怎的今日又提起来。”
“时日虽已过去许久,但心中郁结却过不去。当日我便想去豫王府寻你问个究竟的,不想会被这场战事打断。虽然于你许是久远前的一场闷气而已,于我却是数月来的相思结于一处,每每想起来,总是想到你别前的不快,心中又如何放得下,过得去。”
他眸光微动,拢住连笙,柔声又问:“如何,可是在生我的气?”
连笙落于他辗转温柔的眼神里,心下蓦然紧了又紧,只轻轻道:“已然过去了……”
“当真过去了?”
“嗯。”她一低首,“你心中郁结,我又何尝不是相思,别离日苦,再大的气闷,也都过去了。”
“那往后呢?”
“往后什么?”
“连笙,战事已了,往后我便再不走了,往后若再有生气的时候,你又该如何过去。”
连笙一时沉默不语。
“连笙,往后若你生气,也定要先教我知晓,好不好?”
话毕便见连笙抬起头来,目视长恭。
两两相望的瞬间,流光交缠,情深至笃。连笙沉陷片刻,低低道了一声:“好。”
“你说要有话与我说的,可就是指这些?”
一声“好”字话音还未落,连笙又想起似地问他。然而长恭却在眉眼倏然的浅浅一弯里,摇了摇头。
“不是此事。此事不过听你一言,心头念起,不吐不快罢了。”
“那你是为何事……”
“连笙,”长恭忽然伸手,握住她置于膝头的一双手,将她合手安放于掌心里,长恭凝视她的双眸,道,“战事已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