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旁有间隔断,瘟疫未横行时,是供堂中坐诊大夫闲时小憩之所,如今瘟疫大肆,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久已无人去用。此刻晏大夫引了他二人来此隔间,避开堂上众人,方才小心问起:“公子刚才所说因盐致病,可有切实凭据?”
“在下无凭无据,只是一点揣测而已。”
他抬眼瞧见晏大夫一副欲言又止模样,不由又疑窦心生:“在下虽然无凭无据,但看晏大夫,可是确实想到了些什么?”
“不瞒公子所说,老夫……确是想起一事……”他忽而泛起的面色惴惴不安,点一点头,便沿墙于一张竹榻上坐下,语带沉重,身子似是不稳。
“此处无外人,晏大夫有话,但说无妨。”
“此事并非与老夫相关,只是城中百姓恐要遭殃。”
“晏大夫此话,是何意?”
“公子,”他忽而抬首道,“公子可知,开采买卖私盐,可是死罪……”
私盐。
长恭当即愣了愣,立在原地。
晏大夫继而长叹一口气,遂才缓缓向他二人道出自己心中的一点疑虑。
兖阳城地处内陆,用盐只可从盐井里采,几处盐井自古来便是归官家管。这几年也不知为何,盐价竟是一路飙升,官盐市价越来越高,底下一些穷苦老百姓们几乎就要吃不起了。方巧年前,几户佃农在东城山上刨地时无意发现了两处盐井,实在官盐市价太过离谱,几家人才一合计,便偷偷做起了开采私盐的买卖来。
初时只是小范围兜售,丝毫不敢声张,但因私盐价格极低,亲友之间口耳相传,买的人竟越来越多。
然而贩卖私盐毕竟死罪,若经发现,买主大抵也难逃其咎,这些买卖双方大多皆是底层穷苦之人,一来怕事,二来彼此保全,是故即便旁人问起,也无人敢提家中买了私盐一事。若非今日长恭来问,便是晏大夫也未曾想到这一层上去。如今细细回忆起来,私盐被大肆采买的时机,倒是与疫病爆发时日相差无几。
“当初疫病发时,官府与城中几家医馆大夫也是细细问过这些病患,以期能够查明怪病病因,最后却是无功而返。可如今再想,若当真乃是私盐之过,则此前种种疑团,竟是豁然开朗。
“你想那买卖私盐的罪名,如此之大,谁人敢将此等掉脑袋的大事堂而皇之地说出去,那些官差大夫皆是非亲非故,不瞒他们还要瞒谁,因此查不出所以然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晏大夫说着又沉沉叹了口气,面上转眼泛出无限哀凄来:“只因我那徒儿,亦是家境贫寒,自幼托于医馆随我学医,与我亲如父子,曾与我提过他家中采买私盐一事,故而教我知道这其中关系利害。后来听闻他家中有人染病,便才自请回到家中与家里人同吃同住,以求发现症结所在,却不想一去无回。若我能够早些想起,也不至于害他为此断送了性命……”
他说时眼底潸然泛起泪来,长恭静默一旁,听了半晌,方才开口道:“晏大夫莫要太难过了,此事尚且只是揣测而已,尚未证实的,即便就是私盐害了令徒,也是多方因果,并非晏大夫之过。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查明是否真是私盐害人。外头病患日增,当及时止损,方是正事。”
“公子所言甚是……”晏大夫暗暗低头一抹眼,而后复又抬起脸来,望向白先生,“这几日与先生一道行医,知晓先生本事非凡,老夫心中钦佩不已。如今公子既已提起私盐,自然是要查证一番的,不知先生心中可有妙方妙计。”
“妙计倒是没有,”白先生抱手道,“但方子或有一副,找个人一试便知。”
“白先生丹青妙手,老夫信得过先生,德仁堂中病患先生但可以试。”
“那倒不必,”白先生倏忽瞥了长恭一眼,“德仁堂毕竟晏大夫的招牌,试这一试总有风险,不当由晏大夫来担。眼下驿馆之中亦有一名病患,我去寻她便是了。”
连笙……长恭受她忽如其来一瞥,竟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好似大家皆已心知肚明,连笙已然归了他了,是故谁想动她一动,都巴巴地要先来问过自己。
曾经兄长要借连笙赴益州时是,如今白先生欲要借她用药也是。
长恭心里也不知是喜是无奈,只有迎着她的目光略一点头:“先生顾虑极是,其实由她来试也好……”
白先生瞧他一眼,便不再多话,晏大夫这厢,更是无不应允的。于是与晏大夫彼此间又交代了几句,抓了些药便先行一步回驿馆了。
白先生要走,长恭哪里还有心思继续留在德仁堂里,当即也告辞同她一道往驿馆走。
今日出门前,长恭特意留了张纸条搁在连笙枕边,又交代了馆中小厮,务必留神一些,若连笙醒了,速去报他。可没成想一上午都过了,也不见小厮来报。长恭原本盘算之下,不多时便可了事的,却没成想会拖了整整半日,这一上午毫无动静,心里正还有些忧心,直至晌午回了,推门却发现连笙竟还倒在床上,仍于梦里酣睡。
一颗忧心落了地,转眼又溅起嘴角勾勾一抹笑来。
枕边的纸张纹丝未动,他不惊动她小心收好,抬手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许是昨夜吐得累了,又折腾太晚,这一觉睡得极深,到此刻也没醒来。长恭轻轻在她床边坐下,一时就望着她的睡颜出神。
白先生一入驿馆便直奔后厨煎药去了,约摸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房里便只剩了他二人。
与昨夜一样。
可连笙躺在榻上睡着,他坐于床沿清醒异常,又与昨夜不一样。
昨夜……
他脑海当中一念乍起,心头却是突突猛跳了两下。
大约是从那日北地,他误入红衣女子的魇境伊始,不知何时便钻进了心里,蛊一般的情愫。这份情愫缠绕心间,蠢蠢欲动,从他出魇境后,以为一直压抑下去了,竭力克制自己不去肖想的,竟却在这两次三番与连笙独处的当口,隐隐约约冒了出来,惑乱作祟。
他感到心中一时慌乱,慌忙又定了定神。
望向榻上连笙,一夜安眠,面上已然平复了往日颜色,只因人在病中,方还透着一点虚弱的苍白。眉心有微微的皱痕,长恭伸手将它抚平了。
时近初夏,正午的日光已然有些晃眼,透过窗子映进来,被那窗棂糊纸挡下,减了几分日头的强劲,徒余满室柔光。她就枕着柔柔日光安然闭着双眼。
长恭的手还停留在她额上,指尖点过她眉心朱砂,又轻柔落下,落于她的枕上。
手压下时,软枕立时陷了一块进去,连笙本是仰面躺着的,被这样倏忽一陷,蓦然间便随他的手侧过了头。
半张脸贴在他的手背上,手背温热,她半脸有些发凉,贴了片刻,竟似找到依托一般,抵着他的手便往侧旁凑了凑。
长恭一手被她枕在脸与枕头之间,蓦地被她脑袋牢牢压住,感到她鼻息喷吐,就落在他的腕上。
腕上痒酥酥的。
不知怎的,竟也不想动。
低头望见她安睡的侧脸,忽而就浅浅笑了。
她的鼻尖上沾了一缕发,他腾出另一只手来想要将它轻轻拨开。可许是碰痒了她,连笙于睡梦之中伸手挡了挡,不想手落下时,竟会凭空向他划过来。
长恭一手虚撑着枕头,一手尚还落在她的鼻尖,登时便只觉身子一斜,下一瞬已被她勾住脖子带了过去。
第101章 卷十八 兖阳(陆)
半边身子猛地压到连笙身上, 连笙刹那被压醒来,瞪大了眼。
两两倒在床上,四目相对。
长恭一手还枕在她的脑袋底下, 一手仍旧落在面上, 那只挡下他又勾住他的右手,此时此刻就挂在他的脖子上, 以缠抱的姿势。
周遭一切好似瞬息被定格了,而后统统抹去, 唯有眼前一双杏眼。瞳仁微微转着, 睫毛扑簌颤了一颤。
“你……”
她自喉间发出一声细弱气音, 却只道了这样未尽的一个字便打住了。
可这一声不道还好,一道竟似一滴水落,蓦然打在长恭心头。
心头一张弦琴案, 滴水落于弦上,琴弦危危颤几许,情丝绕绕婉转生。她眼里剪水,粉面桃花, 青丝横散落于枕塌,倏忽迷离了长恭的眼。鼻尖忽而嗅到一缕幽香,更是平添心中缭乱。
一时只觉神迷意夺。
绣帘半卷, 也不知结绳如何松了,竟轻飘飘落了下来。纱帐拢着彼此,他压抑的低低吐息,却渐而感到越发的急促。
连笙不觉咬了咬唇, 闭紧了眼。
面上压来的温热气息,还带着初夏日的灼烈,猫爪一般挠在她的心头,心底泛起一丝甜蜜又慌张的声音,在小声暗道:是长恭……
他正俯身吻下,与她阖唇相贴,眼前一切逐渐隐约迷离,徒余覆在她颈畔的手。触手温凉,贴着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纱帐拢住幽幽暗香,直沁肺腑。
正在神魂颠倒如痴如梦之际,却不料房门被轻敲了敲,连笙登时睁开了眼。
忽如其来的精神与气力,迅速将身子缩到一旁,推开了他。
长恭直起身来,手还撑在她的枕畔,见她飞快拉了被子来蒙住脸,只低头抿嘴笑了笑。继而回正身子,再未看她,向门外喊了声:“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