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生生一个小姑娘,未来大齐长公主, 竟教她带成这副野丫头的模样。院中那些老嬷嬷虽也时常说教,但左耳进右耳出的,说再多也是无用。少阳与连笙一样脾气,不喜管教,与谁投缘,便只听得进那人说话。
想着,又不觉有些汗颜。
少阳已然爬上了枝头,坐在枝上,俯首喊连笙上来,连笙方才提了提衣裙,爬上树去。
她二人于香樟树上并肩而坐,颇是悠闲自在地晃荡着两条腿。闲聊起这几日前方捷报,听闻卫家军收编江州驻军,主帅几人,许是不日便要返回南阳城来向豫王复命。正在谈论的当口,却忽见从院外走进一道人影来。
连笙眼尖,余光一瞥已然先看见了,方要回头喊少阳,却不想少阳乍然一见,竟会蓦然慌张,仿佛光天化日见鬼一般,身子不自觉地一颤,直直便往连笙侧后方躲。
“你躲什么……”
“嘘!——”
连笙才刚开口,便被她一指按在唇上打住了。
她顺着少阳的目光往下看去,单庭昀正入院中来,径直往连笙住的屋子走去。连笙屋门大开着,里头空无一人,单庭昀在门前喊了两声,见无人应,又探个脑袋朝屋里瞅了两眼,正在奇怪。
“是来找我的。”她回头小声对少阳嘀咕一句,再见单庭昀转身却要走了,于是也顾不得少阳方才按于唇上的噤声示意,拍了拍少阳的手,两手一撑便要跳下树去,“单将军——”
单庭昀忽一抬首,望向树间,连笙人还未能下树,就先已感到身侧少阳急急想要起身,往树后头躲。
可不想她这一起身来,却会倏忽足下一滑,身子未稳,当场便掉了下去。
“少阳——”连笙一声惊呼,伸手便去扑她。
可纵然她身法再快,少阳这样一大活人,连笙虽扑过去勾住了她的衣角,却还是挡不住她直直落下树去。
然说时迟那时快,连笙惊呼声还未断,便已见房门方向冲过来一道黑影,旋风一般,人往前猛然扑过去,两手稳稳一抱,接住落下的少阳。
少阳落在他的怀里,跟着两道身影斜斜一倒,迅速往旁滚了两圈。
“少阳,单将军——”连笙急急跳下树来。
大树底下,两人正是倒在一处,单庭昀仰面躺在地上,少阳人就趴在他的身上。听见连笙落地一声唤,少阳赶紧便是面红耳赤从他身前爬起来,忙地又退了两步。
“可吓坏我了,”连笙赶上前来,拉住少阳的胳膊迅速前后看了两圈,“可有伤着的地方?”
少阳被她牵着动了动手脚,摇摇头。
“得亏无妨,若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可如何向殿下交代。”
连笙嗔怪一番又放下她的手,抬头却见她涨红了脸,双眸直直还盯在地上。地上单庭昀仍旧躺着,笑一笑,露出侧脸两只深深酒窝来。
“单将军,可也无妨?”连笙刚要伸手前去扶他,却见他两手往脑袋后头枕了一枕,竟是没要连笙扶他起来的一丝,如同耍赖一般。
连笙一怔,便见他向自己笑笑:“无妨无妨,只是小公主,”他又朝少阳道,“公主近来怕是吃得挺好?”
少阳通红的脸,啐一声:“活该你摔在地上,就该得教你躺在地上受些寒,若着凉了拿苦药将你的嘴巴堵上才好。”
“我方才才救了少阳公主一命,公主非但没个‘谢’字,反倒还来咒我。”单庭昀咧开嘴角,“是该回头面见王爷时秉上一秉,王爷若是家风不治,传言出去可不好服人。”
他一面笑着,一面只管赖在地上不起,少阳有些急,跺了一脚,道:“你敢。”
“公主敢做,我又有何不敢告的。况且连姑娘亲眼见着,莫不是公主还想我将姑娘教你爬树一事也悉数秉了?”
这番话一出口,少阳登时才是软了下来。
自己如何再没规矩,告到王兄跟前不过也就一顿数落,倒是爬树一事牵扯连笙,单庭昀这厢口无遮拦,若真要这样提上一提,只怕连笙也要跟着遭殃。
心里想着,终于才又眨了眨眼,将先头怒气冲冲瞪圆了的一双眼睛垂下来些,只道:“你要禀明兄长也可,只是今日这事话说回来,与你也逃不了干系。”
“公主此话作何解释?”
“我之所以会摔下树来,不过就是躲你罢了,若非你时常戏弄于我,我又何须见你便躲,今日我本是与姐姐在树上坐得好好的,哪想你竟来了,我不躲你,自然不会落下树来。我既因你栽个跟头,则你救我自是应当,不过是你我两清罢了,又谈何欠你一个‘谢’字。”少阳说着又一歪脑袋,“你看,一你有过,害我坠树,二你诬蔑于我,意指我王兄治家无方,今日这事,你哪能逃得了干系。”
单庭昀听她伶牙俐齿一番狡辩,话锋竟是急转直下,反倒成了他的不对了。只他被她这样说了一通,却也不恼,非但不恼,还连辩白也不再辩了,仍旧笑眯眯的,躺在地上道:“有一阵子未见,少阳公主的嘴皮子倒是磨得比我那刀枪还快了。”
而后也不等少阳再说话,抬手一伸:“如何我也是救了公主一回,拉我起个身的气力总是有吧。”
连笙立在一旁,见他二人拌嘴,显然也非头一回了,竟是一声也不好多吭。转眼便见少阳别扭了片刻,还是伸了手拉他起来。
单庭昀站起身后一掸土,方才笑道:“今日我方一入南阳城,就遭一只乌鸦叫了两声,一路走得小心翼翼到了豫王府,不成想原是折在了这里。”
少阳有些没好气,翻了他一个白眼,便扭头往树上一靠,再不搭理他了。
连笙见她使上小性子来,方才轻笑一声,终于了了这一场嘴仗,于是才转过头来问单庭昀:“单将军怎的今日便回了南阳府?我听人说,你与长……卫家军将帅一行返回襄州,应是还有个几日,单将军这是先行一步回了?可是有事?”
“是,确有一事。”
“与我相关?”
连笙忆起先头坐在树上,见他进了院子直直便往自己屋中走,遂而这样问起。可不想单庭昀开口答她,却是一句:“是,我奉大帅之命,特来接姑娘去江州。”
“江州……”连笙心头一顿。
“此行去不了几日,大帅说了,姑娘不必太过收拾,一应用度江州皆备好了,且不多时便可随他一并回来。姑娘且看如何?若无甚紧要之事,我就在此等候姑娘,姑娘随意卷个包袱,你我便上路。”
连笙本也江湖行走,并无太多身外之物,听他既然又这样说了,更是直截了当应下:“好。”
而后回屋随意取了两身换洗衣裳,出门与少阳作别。
出来时,少阳正与单庭昀一并站在大树底下,两人话不带停,半是吵半是闹地斗着嘴,话说得小声,连笙听不清,唯有单庭昀面上明晃晃的一抹笑,直戳中了她的眼。连笙竟也不由自主,发起笑来。
一声“走吧”,单庭昀才抬起头来:“哎。”
作别少阳,出了豫王府,两人快马,便直往江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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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府衙。
卫家军入江州前,江州知府早早便已闻风跑了,空下偌大一座府邸来,长恭并军中大将人等,便就住在府衙当中。
连笙见到他时,他人正在房中,见到单庭昀领了连笙进来,手中书卷也未放下,径直站起身子迎了过来。
单庭昀极其识趣,人既已带到,随意寻个借口便退下了,退时还顺手将门带上。
屋里只余下连笙与长恭二人,连笙肩上还背着包袱,长恭接过放下了,接时还在眼里含笑,揉了揉她的脑袋。然而连笙这样近处看他,却发觉他面色不好,眼底有一圈明显青色,显然入江州后的这几日,于他并不好睡。
“我在南阳,听闻你们攻下江州,就知道你定然要难眠了。如何,可是这些时日休息得不好。”她抬手抚过他的眼角,从兖阳过后,这一年多的光景,长恭与她聚少离多,上一回他回襄州复命,见他还是神采奕奕,今日再见,却已憔悴万分。
长恭攥住了她的手,握在身前,然而沉默着并未答话,半晌过后开口,却是一句答非所问的:“连笙你可知,这里曾是谁的屋子。”
“谁的?”
“原任江州知府,后官至兵部侍郎的,贺仲龄。”
当初曾在贺府里头扮鬼,将之吓疯了的那位贺侍郎。
连笙倏忽有些感慨:“世易时移,想来竟已过了这样多年了。”
“是,已然许多年了,当初清明祭祖,你陪我回江州,转眼也已过去许多年了。”
“你还好吗?可曾回过顾家旧址。”
然而长恭将头低下去,低低道了声:“还没有,独我一人,仍是不敢去。”
他低着头的小心模样,连笙忽而便泛起心疼来。伸手抱了抱他,一如当年江州江畔,她伸手将他抱在怀里一样。
只是今时已然不同往昔,年过几轮,即便当初身旁的人,业已全非。
长恭沉默一瞬,又回手拍了拍她的后心。继而两手轻轻一扶,捧起她的脸,向连笙道:“我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