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鸣羽半饥半饱地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她常常生病,发起高烧。家里没有钱去买药,或是即便有钱也不大愿意浪费在她身上,她便常常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口干舌燥地喘气。
从地里回来之后,奶奶会煮粥喂她。粥水很稀,有时候老人会悄悄往里面放一点糖。但这件事是不能让爷爷知道的。程鸣羽虽然说不出所以然,但她从爷爷看自己的神情中明白,相比奶奶的不耐烦,爷爷似乎是真的憎恨自己。
程家院子很小,爷爷奶奶一间房,她自己住在父亲以前的屋子里,贴着院子的边缘,正对着因为无人打理而生出荒草的低矮院墙。
从爷爷奶奶的房子到她那里,会经过一条粗糙短小的走廊。走廊上有避雨的棚子,姑姑说那是因为木鱼村雨水多,父亲特地在两间房子之间搭建了一条不会被雨淋到的通道。程鸣羽躺在床上的时候,能看到从走廊的木板缝隙里长出来的杂草,和院墙的缺口。
缺口处是一棵粗大的榕树,它的根系过分发达,直接将程家的院子挤塌了一块。
女人就是从这个缺口处走进来的。
程鸣羽完全想不起她的模样,只是依稀记得,女人很高挑,很美丽,她像是从缝隙中钻进来的,又像是直接穿过那棵粗大的、遮挡了缺口的榕树,走入院子之中。
她来的时候,爷爷奶奶总是不在家。程鸣羽也总是饿着,病着,懵懵懂懂地等着死。
女人会穿过走廊,穿过低矮的门,来到程鸣羽的小床边上。
她身上带着好闻的香气,抚摸自己额头的手非常温柔。程鸣羽不记得自己是否哭过,但却隐约记得自己听过女人说话的声音。
别哭。乖。会好的。
诸如此类的话,给了程鸣羽小小的慰藉。
女人还会带着食物,形状精巧,还带着难以形容的甜蜜。但程鸣羽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女人手里的花。
那是一朵硕大的橙红色花朵,在她虚弱冰凉的手心里微微发烫。
女人把花塞到她手里之后,那朵花便像是有生命一般,在她掌心里微微搏动。
程鸣羽想攥得更紧一点,但很快,花便开始融化了。
它像是一朵水做的幻象,在接触到孩子的小手后开始流动。橙红色的水从她手心里浓稠地滚落,但没有沾湿她的衣服。它们全都没入了她的胸口。
寒意被祛除了,呼吸也渐渐变得有力,程鸣羽觉得全身都温暖起来,甚至能张口说话。
女人把带来的食物放在床头,这时候会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一下。
程鸣羽记得她会叹气,像是高兴,又像是难过。
“我下次再来。”她会小声地说这样的话。
然而下次再见到她,又是因为自己病得昏昏沉沉,她钻进院子,给自己送一朵橙红色的花。
“我原先并不知道那是山茶。”程鸣羽看着从杨砚池的伞沿处一行行坠落的雨水,“我们那边的山上没有这样的花。但是到凤凰岭之后,应春和穆笑带着我巡山的时候,我见到了真正的山茶。没有橙红色,也没有那么大……”
过去的记忆与方才长桑的话一印证,答案便立刻出来了。
雨渐渐大了,杨砚池把伞往程鸣羽那边移动,他的背很快就被淋湿。
“你怎么知道她是你娘亲?”
“后来才知道的……我……我骂了她。”程鸣羽捂住了脸,声音在颤抖,“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女人带来过多少朵山茶,程鸣羽根本数不清。
但因为有了这些山茶的庇护,她病过许多次都没有死,反而越来越健壮了。眼看她能拿起锄头铲子,爷爷便开始带着她下地干活。山里的日子简单,程鸣羽根本不知道外头发生什么事,又换了什么样的天下,她不识字,也没有读过书,反倒在农活上把自己锻炼成了一把好手。
十岁那年,她在地里干活的时候遇到了野猪。
那是多雨的木鱼村开始见不着雨的第一年。山里也旱得厉害,各种各样的野兽开始跑到村里找吃的。那头野猪吃过一次人,这回也是专门冲着村人来的。
程鸣羽跑得不够快,被它伤得很严重。虽然后来野猪被打死了,但她也半死不活地被扛回了程家。
她当时以为爷爷奶奶应该还是不会理自己的,但没想到老人竟把当时在村子里化缘的一个老和尚请到家中,为她治伤。
老和尚看了她的伤势,嘴上连声说“难”,能不能熬过这一晚上都难说。
程鸣羽昏昏沉沉中,听见爷爷说了句“救救她吧高僧,我没了儿子,家里只有她能干活”。
她有些伤心,但不知道是为谁伤心。
老和尚心生怜悯,当夜便守在程鸣羽身边,一时念经,一时灌药续命。
那女人便是这时候走进来的。
谁都没注意她怎么就穿过了院子,老和尚还在惊叹程鸣羽的伤好得快,转头便见屋子里站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
“让我看看她吧,大师。”女人哀求道,“我是她娘亲。”
老和尚一时没看出女人的来历,便让出了位置,随口问道:“你不在这儿住?”
“他们……不喜欢我。”女人半跪在程鸣羽床边,低声说,“我也带不走她,要不然……不会让她吃这些苦头。”
程鸣羽张了张嘴,但喉间干涩,发不出声音。
她最后扁着嘴巴,一声不响地哭了。
女人也流着泪,但脸上还带着宽慰的笑:“别怕,乖。娘来救你,你会好的。”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小心打开。从布袋中窜出几团青色的火,只有小婴儿的拳头大小,在程鸣羽面前飘动。
女人抓住了一团火,就要往程鸣羽胸口按下。
然而身边的老和尚一声怒喝,佛珠脱手打出,恰好击在女人的肩膀上。
女人痛呼一声,不由得松了手,那团火便立时窜到空中,继续飘动。
她咬着牙又伸手去抓,老和尚再次亮出手中佛珠,这回恰击中了她的额头。
“何方邪物!”老和尚又气又怒,声如洪钟,“这是生人的魂,你从何处夺来!”
女人一下便跪在了地上:“大师,你让我救她!”
程鸣羽的眼泪没了,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自称她母亲的女人,额头上裂开一道缝隙,却不见有血流出。
“这虽然是生魂,可我只取了一点,每人身上我只敢取一点点,不过一两年……这不算害人,你让我救她。”
老和尚怒气冲冲,将手中佛珠抠下一颗,扬手往门外扔去。
原本还在屋内飘动的几团火随着佛珠去了,离开这儿之后立刻朝着各个方向四散,回到了原处。
老和尚回头正要惩治那邪物,忽见邪物又往床上的小孩扑了过去。
程鸣羽吓得尖叫起来:她看到女人的手探入胸口,正从里面往外拉扯着什么东西。
“娘亲能救你……”她一句话还未说完,老和尚的枯手便当头抓下,一掌拍在她头顶上。
女人尖叫一声,滚倒在地。她急急爬起来,想抓住程鸣羽的手,但程鸣羽却缩了回去。
“妖怪!别碰我!”十岁的小姑娘因为怕,因为恐惧,失声大喊,“不许碰我!”
老和尚的佛珠再次打了过来。女人愣愣看着程鸣羽,没有躲开这一回。她的眼神还兀自残留着急切的疼惜,但却被程鸣羽的两句话震住了,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
佛珠穿过她的身体落地了。一团蒙昧不清的雾气从她跪坐的地方散去,飘出了门外。
“我当时以为……她以前也是这样偷别人的寿命来填我的,所以我很害怕。”程鸣羽说得艰难,杨砚池拉着她的手,不出声地安慰,“但原来不是的,她之前给我的,竟然是白汀的仙魄。”
她抬起头,眼圈发红。
“我不该那样说的……可我再也没见过她了。我也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在村子里。”程鸣羽再次捂住了自己的脸。
杨砚池半晌没出声,他在思考别的事情。
“……芒泽之所以允许你站上去,凤凰岭之所以接纳你,包括春山行……原来如此。”他低声道,“是因为你体内有白汀的仙魄。”
“对。”程鸣羽自嘲地笑了,“不是因为我,是因为我身上有白汀的痕迹。我只是白汀仙魄的容器,它们承认的并不是我程鸣羽本人。”
她并不看向杨砚池,只是低头瞧着泥地上被雨水砸出来的小坑。
“我算是什么啊……”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有手拍了拍她的脑袋,程鸣羽下意识地抬起头。
杨砚池仍旧稳稳地举着雨伞,为她挡住了越来越大的雨水。伞下是安全的,干燥的,温暖的,她被人保护着。
“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好好活着了。”他轻笑了一声,很快正色道,“山神,去当真正的山神吧。”
程鸣羽一头雾水:“什么?”
“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不是么?”杨砚池的声音低沉但有力,“我有一些除练弓之外的本事可以教你。它们是我货真价实从长桑那里学来的,但我是肉身凡胎,用不了。”
“什么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