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穆笑在虚空中绘制法咒时动作很快,她没有看清楚他究竟怎么画的,只知道那是一个线条复杂的圆。但显然,杨砚池绘制的这些符咒比穆笑所绘制的更为复杂。
“这两个是教你保命的,闪避,抵抗。这个是攻击。”杨砚池看着剩下的最后一个,挠了挠下巴,“至于这个,我记不住了。”
程鸣羽十分惊奇:“这些都是长桑教你的?你记得住?”
“我那时候太小,识字不多,长桑虽然教过我,但它们的作用我记得不清楚。”杨砚池把纸张放在程鸣羽面前,“但是图案我全都记得的。”
程鸣羽点点头,凝神观察起眼前并列的四个符咒。
符咒基本都是圆的,像是一笔画成一个圆之后仍不停笔,继续往这个圆之中填充别的线条。
“穆笑可以直接用手来画……”她喃喃道,“我也用手么?”
她抬起手腕,在空气里画出了一个复杂的圆。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图案没有成形。
程鸣羽顿时有些尴尬,她转向杨砚池:“我……需要用墨吗?”
杨砚池与她的脑袋距离很近,被程鸣羽转头的动作惊了一下。细细的发丝在风里拂向他的脸,他下意识地往后闪了一闪,少女明亮的瞳仁被灯火照亮,映在他眼睛里。
“我会用我的血。”杨砚池又挠了挠下巴。他不知道自己是紧张,还是不好意思。
程鸣羽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低头看了自己的手:“要先切个口子么?”
“我用血,你可以用别的啊。”杨砚池说,“你忘了春山行么?”
那弓上原本没有箭,但凤凰岭山脉的灵气,凝聚成了威力巨大的箭矢。
听到他这样说,程鸣羽忽然缩了缩脖子,显得有些畏怯:“我……我不行的。”
被凤凰岭认可的不是她,而是她体内原本属于白汀的仙魄。
程鸣羽很难向杨砚池形容自己的感受。
她读书不多,全是到了凤凰岭之后仰赖穆笑和应春教导,因而常常觉得自己口舌木讷,许多话都讲不清楚。
在发现自己能够拿起春山行的时候,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果真成了凤凰岭的山神。
她拥有了武器,拥有了能保护自己和这个山岭的能力。
在干净利落击毙了糕糜先生之后,程鸣羽还察觉,长桑等人对自己的态度有些不一样了。
谁都拿不出来的春山行,她能拿出来。而且她和白汀一样,可以驾驭春山行,可以把地脉的灵气化作箭矢,为自己所用。
程鸣羽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快乐和兴奋。
这天地间有她一块栖身地。栖身地里没有人憎厌她,反而有人喜欢她。
她只感到快乐,无法言说的快乐。
但快乐随着真相的袒露,像水流一样从她身上淌走了。
程鸣羽此时才明白,她以为长桑和应春对自己好,但实际上他们认可的仍然不是自己,而是白汀。
自己成为了一个容器,里头装载着真正被敬爱的那个魂魄。
她和杨砚池坐在鬼师家的门槛上,夜风很凉,很轻,她想了很久,最终说出来的只有一句“我有些难过”。
来来回回都是自己的错觉,不能怪长桑他们,也不能怪认错了人的芒泽和凤凰岭。
杨砚池等了半天,等来这么五个字,心里头很茫然。
程鸣羽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符咒,半晌没再说一个字。
“……杀了糕糜先生的是谁?”杨砚池问。
程鸣羽转头看他:“是我啊。”
杨砚池看着她:“是你吗?还是白汀?”
程鸣羽一愣,随后有些尴尬地笑了:“是白汀。”
杨砚池:“那天是白汀在芒泽上拉弓的,对吗?”
程鸣羽呆了片刻,小声反驳:“不,拉弓的是我。”
杨砚池又问:“不过春山行认可的不是你,是白汀,对吧?”
程鸣羽连连点头。
杨砚池一边在心里恨铁不成钢地咬牙,一边仍旧万分耐心地问:“白汀只能通过你来拉开弓,射出箭,是吧?”
“是的。”程鸣羽感叹,“你说得完全正确,真正起作用的是她。”
杨砚池:“是吗?那如果当时在芒泽上,你选择不拉弓,糕糜先生会死吗?”
程鸣羽:“……不,他不会。”
杨砚池:“是白汀命令你程鸣羽行动的吗?”
程鸣羽:“不是。”
杨砚池又问了一句:“是白汀控制了你,让你拉开春山行的吗?”
程鸣羽默默坐直了:“不是。”
杨砚池看着她:“真正拉弓的是谁?真正杀了糕糜先生的是谁?春山行这样的武器,它允许谁成为它的使用者?”
眼前的少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悄悄攥紧了拳头。
“是我。”程鸣羽低声说,“是我拉开了春山行,是我击杀了糕糜先生。我是春山行的主人。”
“为什么是你?”
“因为……”程鸣羽回答,“因为我是凤凰岭山神。”
杨砚池终于点头。
“凤凰岭山神可以驱使地脉灵气吗?”
“……我试试。”程鸣羽脸上没了先前的犹豫和不安。她被杨砚池说的话绕了进去,最后又自己找到出口,走了出来。
怀着心中前所未有的松快与坦然,程鸣羽伸出手指,一边回忆着这个图案,一边在空气中画下了第一笔。
那是一个完整的圆。
一个浅金色的圆,浮现在她的面前。
程鸣羽没有停手,她的手指动得飞快,不过眨眼一瞬,符咒便已经成型。
在她收手的瞬间,那个原本只有拳头大小的符咒忽然散开了。随即小院里仿佛有惊雷震动,在巨响中忽然卷起了一阵狂风。
杨砚池下意识抬手护着程鸣羽,但随即发现程鸣羽的动作比他还快,半个身子已经挡在了自己身前。
“……为什么要画这个攻击的符咒?”杨砚池忍不住问,“你画一个闪避或者抵抗的不行吗?”
“攻击那个比较容易。”成功了的程鸣羽整个人脸上都是光彩,就着自己的姿势回身就给了杨砚池一个拥抱,“我成功了杨将军!”
杨砚池张口结舌,愣在当场。
好在程鸣羽很快也放开了自己的手,像是避嫌一样立刻跳了起来。
“不好意思,太开心了……我平时也是这样抱、抱、抱应春的。”
杨砚池没抬头。他的脸很热,并且认为从程鸣羽结巴的程度来推测,她也没好到哪儿去。
“你试试最后一个符咒。”他岔开了话题。
程鸣羽:“好的好的。”
说完便抬手画了起来。
但那个浅金色的图案没有散开,也没有消失。它径直朝着杨砚池冲了过去。
杨砚池躲闪不及,被符咒正正撞在了脸上。
他只觉得脸面上一阵冰凉,抬手去摸,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这是什么?”
程鸣羽也是一头雾水:“我……不知道。”
杨砚池:“……好了,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他再次窘得脸上发热。
不过瞬间,他脸上的所有毛发都像是爆炸了一样,蓬勃地长了出来。
伯奇在高空逡巡寻找噩梦,忽然听见了程鸣羽的大笑声。
他低头去看,发现鬼师的小院子里正站着两个人,井里头还有个偷偷摸摸探头探脑的观。
见程鸣羽并无大事,伯奇转身便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凤凰岭上没找到邪物的任何踪迹,他轻松了很多。
“阿泰,不休息吗?”
远远看见阿泰正在药草园里慢吞吞地拔草,伯奇高声询问。
长桑这个辟蛇童子身量不见长,脸色倒是红润了很多,更像一个人了。
他也学会了一些话,张口回应伯奇:“不……喜欢……睡觉。”
“我想睡,可是睡不了呢。”伯奇小声说。他冲着阿泰挥挥手,朝着山中的村子飞去。
阿泰撅着屁股在药草园里拔草,有时候会站直了望向药草园对面。
药草园边上是一道山崖,对面则是另一片林子。有个女人总在林子那里远远地看他,发现阿泰转头,还会朝他扬扬手,很高兴的模样。
阿泰不认识她,只知道她有一双浅绿色的蛇瞳。
收回目光之后,阿泰收拾了自己的小包袱,准备走向另一个药草园。
但没走出多远他便停了脚步,皱眉望向药草园边上的黑暗树丛。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正从树丛中传出。
阿泰忽然浑身一震,连忙退了几步:树丛中的东西令他感觉极为不安。
而从树丛中爬出来的,是一个女人。
她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脸是圆嘟嘟的,带着稚气,但双目涣散,脸上全是被树枝划伤的痕迹,十指因为抠地爬行,已经磨损出血。
阿泰惊疑不定地看着来人。
那女人爬得艰难,钻出树丛之后,阿泰才看到她手上还挽着一个布袋,有干瘪的菌子从布袋中掉出来。
阿泰死死地盯着女人的腹部。
她的腹部高高隆起,仿佛已经怀胎十月。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