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你是电影的朋友?
影子安静了一会儿,连动都没动。片刻之后,她才用海泠的声音再次开口。
她说,我确实认识他,也多亏了他,我的力量有了更稳定的来源。
她说,我是夜游神。
海泠想起在古镇时听到的梆子声。当时她还担心了一下,如果“更夫”这个职业消失了,那么守护更夫的夜游神,是不是也会跟着消失?
现在想想,她觉得自己真是多虑。时代的发展不但让空间的差距缩小,对于时间也是一样。太阳下山了,那就用灯光来照亮夜空;白天的工作结束,夜晚的狂欢才正要开始。
昼夜是星辰运转的结果,但不再是人类遵循的时序。
海泠说,当时她面前的这一个夜游神,只是M市的夜游神,并不是主神。
我说也就是小区片警?海泠说,对。
然而小区片警也是警,海泠对夜游神说明了来意。她问她,有没有关于自己爸爸的线索。
墙上的影子说,我不认识你爸爸,要找人,得先给我一些他的信息。
海泠马上去翻自己的行李。但她刚拿了照片,一转身,发现影子还是一动不动地贴在墙上。
影子说,我看不见那些平面的图像,给我照片也没用。
她说,今晚你入睡后,试着在梦里见到他——然后我来抽取你的梦境。
她说梦境里有声音和图像,比什么照片都生动;而在夜间做的梦,夜游神可以看到,也可以记录。
于是海泠早早地上床睡觉了。
这一夜的梦境很快降临。海泠合上眼睛之后没多久,就感觉自己在行走——在一片灰白的荒漠中。
她转头四下看去,视野辽远又狭窄,就像两张叠在一起的白纸,四边都被黏上,自己就站在中间的空白里;头顶的天幕低得像要塌落下来。
她想起自己的任务了——她要努力梦见爸爸。于是海泠开始回忆,爸爸的长相,爸爸的声音,爸爸指着星星给她讲的故事。
但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说为什么会想不起来?海泠说,你在梦里的时候,想做什么就能做吗?
做梦的时候,总是拨不对要打的号码,拿不到想要的东西,哪怕只想张嘴吃口好吃的,也有很大几率在即将咬到的那一刻醒来。
海泠越是着急地想要记起关于爸爸的事,她脑中越是一片空白——她甚至不记得爸爸的名字了。
她想这样不对,应该换个思路,想想自己带来的照片——对,照片上有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和自己。
但梦里看到的照片像被水浸泡的墨迹,只有三个模糊的人形。
海泠又气又急,她怕再过一会儿,自己连这个任务本身都要忘记了。
——她突然看到灰蒙蒙的远方出现了一个人影,正在一步步地朝前走。
海泠赶紧追上去。她听见自己的脚步踩在灰白的地面上,声音像踏着砂砾,又像踏着纸屑。
她终于追上那个人影了。
瘦高的背影停住了脚步,转过身。
海泠猛一个刹车,稳住了没有撞上去。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脸上都是“你怎么在这儿”的表情。
J说,你来干嘛?
海泠说,我不是来找你的。
J耸了耸鼻子,像要从空气里闻出什么味道来。他又看了海泠一眼,然后转身朝自己的方向走了。
灰白的荒漠里出现了一栋小房子,就在J选择的方向的不远处。海泠看到他在门前停下,打开门,进去;房门又安静地关上。
海泠下意识地想跟着走去,然而才跨出一步,她突然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说——“别过去”。
海泠立刻收回了迈出的脚步。
那个声音说,别再往前走了,快醒过来。
海泠说,为什么,怎么了,什么情况?
她看到自己落在灰白地面上的影子——没有形体,像一团蠕动的水母;水母旁边是一个将士英武的剪影,和她过去所见到的一样。
飞将军说,有人——
他才说了这两个字,一阵尖利的撕裂声中断了他的话。地面上武将的剪影被从中间击碎,像纸屑一样飞散了。
——海泠猛地睁开眼睛。
窗帘的缝隙里漏进几缕青灰色的日光,天快要亮了。
海泠伸手“啪”地打开台灯,对面墙上应声出现她自己的影子。海泠说,刚才是什么情况,我的守护神怎么了?
影子说,他没事,那只是个梦。
海泠刚要再问,影子抢着打断了她的话。她说,你梦见的那个男人是谁?
海泠一愣,想了想说,就是一个……之前认识的人。
夜游神用她的声音“哦”了一声。
她说,你和他的梦境重叠了,偶尔也会发生这样的事——尤其是当你们有同样的目标的时候。
海泠一愣。她说,他也在找我爸爸?
夜游神说,下次再遇到他的时候,你试着跟上他,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海泠说,可是我的守护神不让我过去。
夜游神说,不要管他,你是他的主人,为什么要让他来指点你的行动?
这话似乎有点道理,但海泠又觉得有些不妥。她继续追问了几句,然而影子什么话都不说了。
海泠拉开窗帘,发现太阳已经跃出地平线;因为离她太远,所以看起来小得像一粒放在楼顶的鲑鱼籽。
这一日的白天,海泠也出门了。但她没有梦见爸爸,夜游神自然也无法为她提取线索,她坐着公车从城市的这一边游荡到那一边,什么也没发现。
倒是发现了几个打扮成圣诞老人的促销员,被一群孩子围着,为他们派发小糖果小礼物。
海泠想起绕着城市转的这一路,哪里都能看到一闪一闪的小灯泡,挂满彩球彩带的圣诞树,还有电光纸包装的礼物盒子,金闪闪的铃铛和大片大片的装饰雪花;还能听到“叮叮当”的圣诞歌。某个外国神灵的生日即将来临,整座城市欢腾得像一张打开的音乐贺卡。
公交车在红灯的路口停下,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一盒人偶娃娃,牵着女儿从斑马线上走过。
海泠想起爸爸了。
她还小的时候,爸爸倒是经常为她买糖,买玩具,买漂亮的小裙子。她一年年长大之后,这样的小礼物也越来越少,最后成了几张薄薄的汇款单。
也许是因为“爸爸”的存在越来越淡薄,她才不能梦见他。
海泠又想起夜游神说,她的梦境和J重叠了,因为她们俩有着同样的目标。
如果J和她一样在找她爸爸——难道他也在这个城市?
但他又为什么要找?
她脑内的小老鼠踩着滚轮“骨碌碌”跑了几步,突然停下。
——也许不是她们俩有着一样的目标,而是她们俩的目标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公交车又绕着城区开完一圈,到站了。远处的太阳已经成了橙红色,日光凉了下来,“白天”还剩下不到一个小时。
海泠回到旅馆房间,拉上窗帘,打开台灯,然后坐在椅子上望着墙上自己的影子。远处的钟楼“铛铛铛”敲了六下的时候,影子说话了。
夜游神说,刚才天亮了,来不及跟你解释太多——毕竟白天归日游神掌管,他看到我赖着不走,是要生气的。
夜游神说,现在是我当值的时间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我都能看见。
她说,我们出门吧。
☆、蛛丝
我说, 出门?去哪儿?
海泠说, 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但影子自己动了,我就跟着走了。
她跟着影子走出旅馆, 走上街头, 走回那片闪闪发光的夜色中。
她问影子,我们要去哪儿?影子不说话,只在需要转向的时候,伸出左右手作为提示。
入夜后的街头比白天更热闹。马路两旁的商铺灯火通明, 装饰的彩灯彩球连成一片彩虹;盛装打扮的年轻男女结伴出行,且说且笑,还有孩子戴着一闪一闪的小饰品在人行道上奔跑。整条街道看上去就像有星河流过。
我说, 那跟现在的平安夜街头也差不多啊。
海泠说,是啊。
她说,年味一年比一年淡,圣诞却还是那个圣诞。
我想, 可能是因为过年的孩子越来越聪明, 过圣诞的情侣却总是那么傻吧。
夜游神带着海泠穿过大街小巷,穿过那一片“铃儿响叮当”, 不像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海泠看看时间,他们已经走了快半个小时。她又问,我们要去哪儿?
夜游神说,你看不见吗?
海泠说,看见什么?
夜游神用海泠的影子打了个响指, “啪”。
——四周的灯光刹那暗了下来,连旁人的说话声,音乐声都小了;像是一台电视机被调低亮度,关小音量。
夜游神说,这座城市的夜晚太吵了,气流和能量都是浑浊的;但也多亏他们,我才能比其他同侪更强大。
她说你现在看见了吗?
看见了。
海泠看见一条银闪闪的细线从空气中横过,一头连着自己,一头轻飘飘地延伸向街的那一头。
海泠说,这是什么?
夜游神回答,是蛛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