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檀满脸通红,额上汇集的细密薄汗,于昏昏灯火下恍如细小珠玉,晶莹透亮。撑榻大口喘了许久,总算是换得过来气 ,她微弱地摆摆手,“没,没事,不喝了。”
卓焉刚把药碗搁下,便有仆役低顺附身去收拾一地狼藉。
待开门,迎风送入耳中几缕细微打斗声。司檀蹙了蹙眉,见仆役有序往外,才挪身下榻摸索着去穿鞋子。
卓焉慌忙按着她的肩膀,不许她乱动。抽了抽鼻子,躬身提起鞋袜套在她脚上。
室内浓烈的药草味道不散去,门窗打开之后没关。一阵又一阵的哀嚎,夹带清脆刺耳的冰刃相接钻来,入耳尤为清晰明了。
司檀心头一紧,“几时了?”
卓焉扶她起来,道:“已过戌时。”
“戌时?”司檀默念一声,拽着卓焉就往外冲去。
“小姐,您不能……”
不待卓焉说明,司檀至门口,还未来及踏出一步,里外几层侍卫便宛若挺拔的松柏,齐整阔步向前,严密挡住她的去路。
“你们……”
为首那人握着腰间的阔刀长柄,道:“将军有令,在他回来之前,夫人不可踏出一步。”
风顷棠!司檀愤然睁目,不管不顾地再往前一步,“若我偏要出呢?”
那侍卫侧眸微一示意,身后数道锋利大刀抽囊,利刃不偏不倚,正对司檀纤细的脖颈。凛冽寒光过,毫不留情地落入她逐渐放大的瞳孔。
“小姐……”卓焉想要跻身上前,将司檀护在身后。
司檀垂目,慢慢松开抓着卓焉的手,在她毫无意识之际,费力将她推回房内。
“小姐——”
“要杀便杀吧!”对上一众眉目肃然的冷血侍卫,司檀攥紧了隐渗几分湿腻的两手,并无后退妥协的意思,抬脚便跨出门槛。
眼看着她轻捻即断的脖颈距离刀刃越来越近,近到好似任何一方不慎用力,就能在顷刻间见血。
被司檀的步子逼到退无可退,侍卫终于收了刀,缓缓松散开。立于后方的,按耐不住已经跑了出去,应是向风顷棠禀报去了。
趁此间隙,司檀背靠灰墙,沿曲廊慢慢挪步,待行至拱门,转身沿那侍卫离开的方向,朝声响久不停歇的位置跑去。
她与魑阴约好会在申时前回府,如今已过戌时,魅无可能已经回去。若是他们等不到她,定要来此寻找一番。
镇魂珠她没有能力拿到,再让他们为她这么操心下去,她于心何安?况且,魑阴先前说过,她所修之道不主杀伐,是不可随意出手的。
思及此,司檀前行的速度不由加快。可她即便是再快,毕竟是刚从昏沉中醒来,浑身无力,头脑亦是恍恍惚惚,加之还要顾念孩子,脚步完全追不上如箭脱弓般急切的心。
她到的时候,魅无正被一群手持银枪、长刀的一众侍卫围堵。而风顷棠则立在边沿的宽台上,颇显自得于外地把玩着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
“夫人——”见到司檀,魅无阔大斗篷中扫一道利风,如虹之势卷起面前侍卫,破一条数尺宽道出来。
司檀看了一眼隐在无形中的魑阴,正要走上前,风顷棠勾了勾唇角,手中铜镜来回翻转之下,金芒如丝,交织成网状,直往魅无而去。
在司檀眼中,魅无来去如风,可疾步速移,是让人捉摸不到踪迹的高人。她见过魅无出手,是知道他有灵力护体,不会轻易为人所伤的。
可这铜镜放射出的光丝,竟邪乎到令他与魑阴一起乱了方寸。也就片刻时间,环绕在魅无周身的威压恍如洪流,逼得他无处藏躲。
只见一股清液喷溅,魅无捂着被袭之处,失重退后好几步,几乎要撞向身后灰墙。
魑阴躲开逐渐减弱的微光,凝集灵力,欲现形出手。可魅无稍有缓解,便暗暗使力,不许她此刻动手。
他已被青璃镜所伤,魑阴隐在无形,还未被人发现,接下来,还需要她趁人不备,好好地将夫人带出风府。
魑阴明了,忍了忍,终究是没因冲动而忘了来此的目的。
司檀借光看着落在地上的暗色汁液,以为是融入暗夜中的血,瞬间白了脸。
“你怎么样,可严重?”
“夫人莫怕。”魅无强撑直身,道:“属下暂无大碍,这就带夫人回去。”
不等司檀靠近,一枚箭羽没入一旁黑漆漆的花圃,随之而来的,还有风顷棠那清冽中携有几许阴邪的嗓音:“你确定要这么回去?”
司檀转过身,见自曲廊之下,走出几名持刀护卫。他们冷情束押在手,刀刃抵颈。借着灯火,可见那拼命摇头,有口而不能言的,正是卓焉。
“你先回去。”司檀对着魅无道。
魅无不肯,“夫人,属下答应大人,要不顾一切护夫人安然,是绝不会丢下夫人自己回去的。”
——“我会保护你,不管在哪里,都会保护你。”
他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保护她吗?就算是不在了,也要叮嘱旁人来履行。
可她不要别人来保护,只想他回来……
司檀掩去鼻头突然泛起的涩意,转头看着隐在魅无之后的魑阴,定然道:“你不用管我,自己先回!”
“不行。”
司檀几乎是用尽力气去咬出来的字音,“你自己,先回!”
“夫人……”魅无心急之下,催发体内灵气,竟使得伤势难控起来。
“我说,要你一个人回去,一个人!”司檀双眸泛红,昏黄之下,隐有凌光乍现一瞬。那双莹亮墨珠更是动也不动,就紧锁在魑阴的身上。
她道:“魅无,你不必管我,只在府中好好养伤,等着镇魂珠的消息就是。”
拿不到镇魂珠,她本就没打算回去。
“可是……”
“回去——”
魅无还想硬撑死扛地拒绝,可顺着司檀坚定不移地视线看去,顿时恍然大悟,抬眸望了一眼悠然环胸靠着立柱的风顷棠,目光流转之间,轻轻点头以示了然她的用意。转过身,青衣斗篷若倾泻飞瀑,眨眼之间,化为一道绿光消失不见。
魑阴一直隐在暗处未曾现形,旁人自然是看不见她的。
司檀回了神,缓步于宽台外,“将军可以放人了吗?”
低头看一眼她微微扬起的枯瘦小脸,风顷棠不禁一僵。很快,他眉间微动,驱使视线放远,“为了一块破石头,你倒是豁得出去。”
对他毫不掩饰的轻笑低视,司檀恍如未见,侧眸示意隐忍握拳,几乎要扬手发力的魑阴,极为难得地动了动唇畔,弯起飘忽而显幽浮的弧度。
“不豁得出去,怎么做婢子,为将军端茶倒水呢。”
“哼。”风顷棠鼻音婉转,挥手屏退护卫之际,面上讽意更浓,“本将军连榻都让出来给你,找大夫、煎药,像是伺候祖宗一样跑。还等你来端茶倒水?”
脱离束缚的卓焉还不能说话,跳回司檀身边,先慌乱地去查看她是否安好。司檀笑着摇了摇头,与她同往方才的院子行去。
可刚走没几步,发觉身后除了魑阴,风顷棠也跟了来。司檀抿唇想了想又转过身,对上他那一张带着几分邪气的脸,笑容逐渐回拢。
“将军若是肯干脆地将镇魂珠给我,便不用将我当祖宗伺候了。”
稍一停顿,她继续道:“如此,我也不用心不甘情不愿地拿堂堂大梁上将军,当孙儿使唤……”
她竟敢说他是孙子?风顷棠犹被雷击,僵在原地好半晌没有反应。
待回味出来她话中的胆大无畏,两手紧握,气得他恨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挥一拳出去。
她有求于他,竟还敢这么骂?谁借给她的胆子?
闷忍许久,看着那道瘦小如嫩苗的身影一点点走远,且毫无惧怕停留之意。他面上的冷怒骤然消散,匿在轻挑之后,转作微不可见的柔和。
“伶牙俐齿!”
☆、自我怀疑
踏进房门, 司檀寻一处坐下,还来不及歇口气,先是让卓焉唤来守在院外的仆役, 要他看着换一处院子。
那仆役却道:“后院人满, 无处可换。”
“除了这里随便哪处,不管好赖, 只要能换都行。”司檀的要求,可以说是低到不能再低下去的地步了。
可仆役绷着脸, 答:“没有。”
也就说了几句话的时间, 风顷棠来了。听到司檀的话, 跨进门槛就阴沉着脸,“白给住还挑三拣四,有你这么做婢子的吗?”
司檀抬眼, 借着摇曳灯火,空洞无彩的双瞳中,几许恼恨,几许厌恶。她抿抿唇瓣, 隐忍着不去理会风顷棠的话,转而令卓焉卷了榻上被褥扔出房门。
卓焉自是听自家小姐的,偷瞄了一眼风顷棠的颇显阴鹜的面色, 就算心内怯意仍在,依旧遵令照做。
暗芒散了又来,来了又散,风顷棠轻嗤一声在几案另一头坐下, “睡都睡过了,现在扔不觉得太晚?”他眉梢微扬,面向司檀挑出一抹轻荡笑意,“本将军还抱了你的,怎不见你将自己扔出去。”
“滚——”司檀愤然提起几上热度还未退散的瓷壶朝他丢了过去。须臾之间,脆响过耳,白雾缭绕下,有褐茶浑水扬洒喷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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