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她停下脚步,突然郑重地望向子煦的双眼,“假如我来京城是别有所图呢?”
“图什么?图什么我都给!”子煦不减玩笑的口吻。
“图你的性命。”望霁压低了声音,似笑非笑。
子煦没见过她这半真半假的样子,失了失神,怅怅然地道:“你舍得下手吗?”
摇摇头。
“为什么呢?”
本想问问他,却被他给问住了。望霁咬咬唇,脸上晕了一层红,“就是,不舍得……”
她羞涩的样子着实可爱,子煦捏住她的手,低头逼向她,“本来图我性命,结果因为迷恋上我这个人而下不来手,最后落得被我骗身骗心的下场,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料想她窘得不成样子,说完就抚住她的头,将她彻底揽进怀里。发间的清香直钻入心脾,子煦一直搂着她不让她躲。
一抬头,远远的,雨吟立在花园深处一棵弯曲的老梅树下,怔怔地望向他们二人。
子煦抱着望霁不动,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们去看看你的昭阳殿。”然后带着她朝相反方向走去。
☆、洞房花烛夜(一)
这是望霁头一次进昭阳殿,殿前一个雅致的院子,小桥下潺潺流水,满院秋海棠正盛;后院大片竹林,一阵微风吹过,哗啦啦如绿波,更显静谧;竹林当中隐着一条小径,直通重又打开的半月门,门那边便是子煦的飞霜殿。
竹林间有几只小雀,停停走走,总在望霁跟前。她觉得它们过于胆大,靠得也太近,那圆乎乎毛茸茸的胸脯,逗得人心痒痒,便跟在它们后头,蹑手蹑脚,想要捉一只来。可偏偏这小东西,看似笨拙憨厚,实则身手矫捷,离人那么近,是因为它们能在半步之内飞起一小段,又若无其事地停在两步远处,继续悠闲地东张西望。
望霁扑了三四回,每次都眼见着快要落入手中,却只差一丁点儿又飞走。心想自己还是只狐狸的时候,动作可比这些鸟们迅猛多了,可惜啊可惜。
子煦立在一旁歪着头,看她猫着腰越走越远,满眼笑意。
瞿福跟在旁边低声道:“皇上,皇后方才在御花园晕倒,叫宫女们抬回去了。”
子煦眉头微皱,“让御医来看看,天气转寒了,鹿茸人参什么的,仔细些备着。”
“是是是,这是一定的。”瞿福得了吩咐,点头一边往后退,一边欲言又止,“但她最想的——”话只说半截,意味深长地望了子煦一眼,拖长了声音,又俯下身去。
“晚点儿我看看她去。”子煦瞥一眼瞿福,轻声道。
“哎!”瞿福就在等这句话,大功告成转身走开。
子煦一抬头,望霁已经立在边上,背对着他,低头看一株海棠,大约有宫女拿水壶浇过,水珠圆润,将花瓣淋得脆生生的。
“看完寝宫,再带你看嫁衣去。”子煦又同先前一样,执起她的手腕。
望霁欣然答应,另一只手却紧紧握着背在身后,指甲直戳到手心当中去,却没有表现出来。凡事总有先来后到,是她自己没有等他,怨不得他。
然而,在飞霜殿一起吃完晚饭后,子煦生硬地说御书房还有奏章要看时,望霁的心仍然重重“咯噔”一下,好像终于将小雀捉在掌心,却一个不小心用了些力气,于是咔嚓捏断了脖子那样,满腔的心惊与怅惘。
青白釉莲花香炉里,腾起袅袅西南地的香气,温暖了一室,像锦城郊外四月的山林。
望霁披散着一头长发,着一件素白的长衫,蜷身抱膝坐在楠木窗棂下一顶羊皮墩子上,仰头看窗外的月光,清寒一室。不知怎么的,她有点儿后悔,西南一望无际的山林,那是令她想念的故乡。
身子一紧,被坚韧的四肢团住,就这么被禁锢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冰凉的手被握了握,“这么冷。”嗔怪的一声叹息,手心被塞上一个珐琅小手炉,然后双手被动地握拳,又被握拳的大手包裹。
呼吸从头顶慢慢挪移到细腻的后颈,她一僵,忍住心头猛然荡起的一层涟漪,仍然没有回头。他在身后摸索了会儿,将头搁在她的肩头。
“我去看皇后了。”小心翼翼的声音,像个做错事的孩童,凑在她耳边,怕被别人听去,“天转凉后,她身体一直不大好,我去吩咐宫女几声,这就又回来了。”
好像比先前好受些,鼻子仍然微酸,却是一种坦荡荡的难受,和方才压在心头的难受不同。
“我说了独宠你一人,不会食言的。”他仿佛在哀求,“皇后人很好,小时候像我的妹妹一样。望霁,她和你不一样的,你完全不必介意她。”
“那么还有别的需要介意的人?”一双水灵的杏眼睥睨。
子煦突然看着她有几分像狐狸,却也是只好看的狐狸。急着开口,见她微挑的嘴角,知道气已经消了,于是缓了缓,突然在她脸上一啄,“你就介意着吧,一天天的,可千万提放着、看牢了我,心眼比针眼还小。”
冷不防一个扭头,望霁直愣愣看向他,将小手炉死命往他胸口一贴。
“哎哟”仅仅是温热而已,子煦却夸张地叫起来,“谁说心眼小不好,心眼小了,我往里一塞,嘿,别人再塞不进来。”
望霁挣脱开来,在宽阔的偏殿里转了个圈儿,身上的长衫也跟着散开一个飘逸的圆,“我的心胸,要宽广得容纳整个天下。”
“好!我的天下,都是你的。”子煦站起身揽过她靠在床头。
“切,不能吃不能玩的,要了也没用。”望霁嘴上仍然不屑着,已经乖巧地伏在他胸口,两人的呼吸一致,一起起伏,她往上蹭了蹭,嘴唇贴到他耳边,“下次直说好不好?”软糯的声音随甜甜的气息向他袭来。
“我下次再也不找托词了。”侧过身,和同样侧身的她面对面,两人的鼻尖几乎相碰,近在咫尺,哪怕不说话,看到对方、听到对方,总是件美妙的事情。
他们的美妙时光,落在旁人眼里,就不那么顺眼了。
若是独自在御书房,子煦会让人把望霁找来,陪他一起坐着,有时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有时仅仅是瞟见她的裙摆,也让他的白天没有那么枯燥。
敢不经通报就闯御书房的,当今只有封了亲王的子昊一人,他是皇上唯一的亲弟弟,是皇上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没人敢拦他。
子煦抬眼看冲到眼下的他,打算说两句让他走,谁知他却指着望霁说叨上了。从没有一个平民女子能被封为妃的,那些服侍帝王几十年之久的也没有过,更别提一个新进宫的。
望霁惊慌地一直往子煦身后躲,子煦阴沉着脸问子昊:“你的命是不是她救的,那些天,谁在照顾我们?”
“是她没错,可不能因为报恩而这样逾矩。”
“什么叫守规矩?”
子昊没想到他会这样问,眼珠一转,“封她做个侍奉宫女,皇上仍旧好好待皇后,再听从朝臣的意见,四大家族各封一个妃。”
被子煦握在掌心的手,突然用力反握他。他沉着地捏住她。
“你规划得这样好,这个皇帝你来当?”
子昊一惊,“不敢!”继而瞪着望霁,“皇上,你要做的是一代明君,可别为这么个女人乱了分寸,毁了英明。”也不跪安,冲出御书房,扬长而去。
子煦转过身,望霁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激颤的样子几乎站不住,他怎么能当着她的面,如此出言不逊。他心疼地抱紧她,“从今往后,非传不许他进皇宫。”
望霁趴在他怀里好一阵,才幽幽地道:“他对你,真是知无不言,再没第二个人这么豁得出去了。”她突然怕了,因为子昊无礼的责难,听起来是那样有道理,只不过旁人都不敢说,偏偏他天不怕地不怕而已。
子煦拍拍她的后背,“当他不存在。”他给她的承诺,必定要兑现,又碍着天下人什么事儿了。
喧腾欢闹的日子总算到了。
早早的,望霁头一次穿上妃嫔的锦服,立在昭阳殿的主殿上,郑重地跪在地面上,听瞿福的册妃诏书。
双手接过诏书那一刻,她就是他名正言顺的晴妃了。心头暖洋洋的,晴这个字,她喜欢。
在侍女的簇拥下,她迎着朝阳,去交泰殿向皇后问安。册妃之后,晨昏的问安必不可少,谁让她是妃呢。她有点不太敢看座上的皇后,因为皇后的痛远远在她之上,非她所愿。她们二人从前从未谋面,本也可以一辈子不用谋面,可偏偏她们有相同的一个男人。
皇后咳嗽着,说了一番例行公事教导话语,又赏了不少珍奇首饰,因为弱不禁风的身子,草草地了结了妻妾的头一次见面。
册妃是不会重复皇上皇后大婚的任何礼仪的,除却宣召,唯一的一点仪式感,大约就是一个宫人点两个贴着喜字的灯笼,引她从昭阳殿的正门出来,经过宫里的甬道,再从飞霜殿的侧门进去皇上的寝殿,算是引入洞房了——她一个人的洞房,因为皇上和皇后有过洞房,在交泰殿。
没有喜帕没有道喜的人群。望霁独自立在空旷的寝殿里,她早已熟悉已久,却在这一刻感到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