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霁是灵狐的公主,虽然偏殿也比她在珠花阁的房间大了好几倍,终究也是见过皇族气派的,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不拘束。只是这里不比西南,又将近秋天,沐浴过后,独坐在床榻边,听得外面秋虫唧唧,觉得寒风嗖嗖。
门“吱嘎”一声,更觉得阴风阵阵,望霁缩在软塌上,又将自己抱紧些。
传来一股熟悉的香气,像西南温热的山林。回过头,只见子煦披着龙纹的锦袍,手上端着香炉。
已经子夜时分,外头寂静一片,望霁没想到他会来,愣在那里。倒是守在门口的宫女反应过来,凑上前来要帮他拿香炉。
子煦摇摇头,执意自己动手,示意她们关上门即可。听得门合上的声音,他刻意威严的脸一瞬间换成了笑,径直走到望霁跟前,“你挺有主子的样子,看到我,站都不站一下。”
望霁这才想起,哪有皇上为别人端香炉的,抬手要接。
他麻利地放在脚边,然后坐到她边上,“我是全天下的主子,你是我唯一的小主子。”
望霁拿拳头轻砸他一下,然后依偎过去,“这香味真好。”
“西南竹叶混上若木的香气,就知道你喜欢”。
两人相拥无言,都在细细品味这重逢之后安定下来的满足。
“皇后……说什么了吗?”良久,她问道。
☆、端午心安(三)
子煦将头搁在望霁的肩上,于是她没能看到他紧蹙的眉,只听到:“没说什么,册妃的事情,朝廷上都议论很长时间了,大家意料之中的。”
子煦没说的是,方才在交泰殿,雨吟寂静不语,只两行泪潺潺地往下流。他走了几个月,回来头一件事就是告诉她,他带了个女人回来,要册妃。
冷雨吟在西北风沙之地,为他熬了几年;在越阳王起异心时,连夜投向他这一方。他不知道有多敬重她,他想给她个好好的归宿,可,现在呢。
子煦低头看闭上眼的望霁,他最爱的是她,还有比当下更好的方式吗?一个人受伤,另一个人幸福,世间的事就是这样。抱着她走到床榻边,抱着她入睡,有她的感觉太/安然了。
朝堂上的群臣真难伺候,不出所料,先前一个个力谏充盈后宫的人,这会儿捋着胡子,又一个个摇头,“不可不可”,又是出身低微,又是缺乏礼仪,七嘴八舌。
这些个老狐狸,子煦沉着脸,转头问越阳王:“你看呢?”
越阳王在夜间收到消息,即使提前了半天知晓,他又能说什么呢。冷雨吟入主后宫,近一年,没有任何子嗣,各方势力早早蠢蠢欲动,以他在子煦登基前的所作所为,没被问斩已属幸运,再不敢提送女子进后宫。倘若纳进一个倾国倾城又家世雄厚的妃子,那让病恹恹的雨吟如何招架,反倒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猎户之女好些,只得点头,“难得皇上有意,甚好。”
议论纷纷,大家纷纷对越阳王怒目而视。
子煦又将头转向另一侧的舅舅,“辅国公,你看呢?”
宁铮道知道子煦对自己提防得紧,就没指望能把宁族的女子送进宫里来,现在看看,这来历蹊跷的望霁,好歹是西南的人,算算,他无缘无故地也算赚了一笔,“这位姑娘在东征时助皇上平安过阳关,为首捷立下汗马功劳,当初给的奖赏过于仓促,若是能纳入后宫,实乃皇上赏罚分明之举,传到民间,又是东征路上的一桩美谈,甚好甚好。”
两位明明势不两立的元老难得意见一致,各位大臣虽私下使着眼色,却没有人敢再出头,纷纷不再多言。
子煦等众人完全静下,手一挥,起身离去,剩下身后重又炸开锅的朝堂,登基以来,头一次公然挑衅所有的大臣,这滋味,别有意趣,尤其这些挑衅都是为了望霁,更带了几分得意,脚下的步子都迈得特别豪迈。
“皇上今儿心情真好。”瞿福跟在边上也一脸喜气。
子煦停下来,瞧见四周宫人看他时忍俊不禁的神色,“瞿福,你们是不是一个个觉得,我像个顽童?”
那些宫人们纷纷将头埋得特别低,妄想掩藏脸上的笑意,连瞿福也竭力俯下腰,可惜腰身过于肥大,怎么也弯不下去,“回皇上,不,不像个顽童,要像,也像个神童。”
那学不出来的猥琐谄媚相逗得甬道上的宫人们轻笑。
“你看,你的手下都在笑话你,别饶了他们!”子煦冲他一跺脚,双手背在身后,仰天大笑走进御书房。抬头瞟一眼门楣,觉着这儿有什么不同,却一时分辨不出来。
御书房里,宁卿远颀长身姿立在当中,等了有片刻,见到子煦就要跪拜。
“免了免了。”子煦坐在座椅上,示意赐座。“日子算好没有?”
钦天监显然合卿远的意,他统领了近一年,眉宇舒展,一扫早年间在西南被逼得检阅宁军时的委屈样,手上拿着张白底红字的条子:“八天之后是吉日,皇上可以下诏册妃。”
“八天?”子煦一手抚了抚下巴,心说,这也太久了,但他信得过卿远,既然说过要给她最好的,等八天等个吉日,没什么难的,正好能多花些功夫在昭阳殿的整修上。“八天就八天。”
“不知,封号想好没有?”
“对,正要问你。”子煦望着窗外一片大好秋阳,“她出生在梅岭雪线以上,叫望霁,取期盼雪后初晴的意思;我遇着她的时候,大风大雪,后来便晴空万里;本来东征前途一片阴晦,也是因为遇到她之后,简直豁然开朗。我想,就封她,晴妃,如何?”
“晴,是个好字。”卿远点点头,似乎有所保留。
“怎么?”
“但是,这字过于炽烈,不知她能否……”
子煦听出来他没说出的“怕她担当不起”,“你的意思改成?”
“我不是说她担不起,而是,没有见……”说出来似乎又不妥。
子煦一手撑在额头上,犯了点儿难,让钦天监算妃嫔的封号是逾矩的,但卿远和他私交甚好,算算也没什么。可现在摆着个好好的封号,却不知能不能用,弃了吧,可惜;用了吧,万一折了她的福怎么好。可他要见望霁,这也难办,一来她尚且无名无分,连住处都没有,哪里见?二来,让宁卿远大摇大摆进后宫,传出去又是大事。“这样吧,我召她来御书房。”
卿远点头应承。
片刻功夫,望霁在侍女初雪的陪同下,来到御书房门前。本以为是子煦召她,所以兴冲冲来了,可相距还有百十步时觉察出异样来,压慢了步子。她感到一张网罩住了她,起先只轻轻柔柔地兜在身体上,而后向前的每一步,这张无形的网都在紧缩,走到御书房门口时,她几乎不能动弹,每一步都要花费全身的力气。
御书房的门楣上,赫然一张黄底红字的符,这儿离西南遥遥几千里,居然也有震狐的符。即便在西南的山林,灵狐们对这些符也避之不及,现在翻越梅岭,来到阳气过盛的京城,本就让她无力,这会儿,她只想尽快远离这道符。
然而宫人们已经进去通传,她无路可退。每一步都像在用白绫勒紧自己的脖子。艰难的十步距离,终点是已经站起身的子煦。
“脸色不好,太冷了吗?”不过上了个早朝的功夫,子煦见她脸色苍白,被一旁的初雪扶着,忙招呼人去备暖炉。
书房里还有另一个人,他一双清澈的双眼却透着不相符的狡黠,明明身着飘逸长衫世外高人的打扮,却偏偏一副对世事极为感兴趣的表情。
“这位是钦天监监正,宁卿远。”子煦忙着扶她,随手指了指卿远。
“见过监正。”望霁吃力地向他问好。
卿远一手执茶水,面带深邃的笑,不起身,嘴上说着“见过传说中的晴妃。”然后望向子煦,“她担得起这个封号,我这就告退。”说着,极迅敏地退出御书房。
望霁觉得身上突然一松,回头看出去,门楣上的符被揭下消失不见。她小心地辨认子煦脸上的神色,却看不出什么来。显然,这位监正不是个容易糊弄的。“他姓宁?”
“是我舅舅的儿子,未来的西南侯王。”子煦见暖炉一挨着她,脸色红润几分,只当她是冻的,“走得动吗?我带你去花园晒晒太阳?”
屏退左右宫人,望霁被子煦揽着,走在小径上,正是枫树遍染赤红的时候,成片成片,煞是好看。“他一个西南侯王世子,怎么做个小小的监正?”
“他喜欢。”
望霁一愣,以为子煦在开玩笑。
“真的,他喜欢做这个,我们关系不错,他喜欢,就成全他。”
“可这,没有出息啊。”轻轻咬子煦的耳朵。
他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千金难买他乐意。”
“这么说来,看轻了名利,倒是他活得最肆意。”
子煦惘然若失,却又精神振奋,搂紧她,“不,我活得最肆意,喏,我这儿有个宝贝,他没有。”
望霁用头蹭了蹭他的肩头,心里忧虑剧增,既然是西南来的,更加说明这符是有意贴上的,他已经看穿?他是监正,应该即刻向子煦说明,可他为什么不说,反倒又揭掉,放她一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