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来,盼晴还心怀幻想,恁它多高的山,她可是郡主啊,她家有的是轿子啊。谁知被娘招呼下轿,轿子车马一概留在山底,所有人都必须恭恭敬敬一步一个台阶爬上去,一直爬到后半夜才到寺里,说是我佛面前,人人平等,哪有坐着轿上去拜谒的道理。
按说条件如此艰苦、要求如此严苛,这山该人烟稀少才是,可偏偏尘世的人越挫越勇、迎难而上,如是寺香火旺盛、远近闻名,别说京畿的人愿意来爬这座山,就是白芦国其他地方的百姓,也愿意千里迢迢先爬上京畿再爬上山,此山灵验程度可见一斑。
盼晴撇撇嘴,怎么不明白佛在我心的道理呢,要她说啊,平常没事在家就可以拜啊,拜天拜地拜高堂,为什么非得走这儿来拜呢?我佛慈悲,一目万里,你在哪儿求都是一样的。
然而,娘亲只用“偷懒”二字就将她这套理论打发了。
娘亲对人虽然寡淡,却是个没有仗势欺人这些恶习的人,让盼晴不得不怀疑她大概也是个来渡劫的了。到了如是寺,从没说过是肃亲王府里的,只装扮成富商之家,不过,出手也是极阔绰的。
如是山顶如是寺占地几千亩,大雄宝殿、梵音阁……依山傍水、沿山脊而上,绵延几里,更让人称绝的,是山顶还有几座浮岛,如倒立的山峰,悬在山顶、腾在云中。相传,哪日哪一位修炼弟子可以凭空从大殿门口腾空而上,直飞上那浮岛上去,那一日便是该弟子登仙之日。
盼晴头一次来时,先是死活不肯从浮岛下过,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心里一百个担心刚好它砸下来,这一砸,她死了也就罢了,万一残了,这辈子就难熬了,最最倒霉的是,万一给压在这里了,那可是度日如年啊。可后来发现,若是认定为神,凡人是无所畏惧只有敬仰的,别说从浮岛下走,就是在浮岛投下的阴影里拜一拜,也觉得是得了天大得恩典,定是流年很利。
盼晴抱着臂,看了许久,也不明白,这样奇特的浮岛,若是悬在天界、亦或是灵修之境,譬如太严、堂庭、合虚山上,都能够理解,但在这儿,似乎奇怪。
谒拜的信徒纷纷揣度,浮岛上该是怎样的人间仙境,不不不,本身已经是仙境了,大概是山泉灵动、鸟兽人语?
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想上去却又没能登仙,没有关系,先前登仙的人不光自己登仙,还放下绳索方便信徒也一睹仙界风范。然而,上去可以,代价却也是有的,你说你想参拜圣地,总要孝敬孝敬先人吧?这寺里的主持,你说贪吧,他也不贪,从来不说要黄金白银;你说不贪吧,他也真是狮子大开口,放你一碗血才得上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能说放就放?这一招吓退不少信徒,但仍有许多不管不顾,拼了命也要上去见识见识,一睹仙境风光,回头制定人生理想的。
放了血,嘴唇发白,摇摇晃晃顺着绳索爬上去游历一番,鼓励在下头踌躇的人,别说一碗,就是一盆、一坛、一缸,也得上去看看。
心下暗觉,此寺一定另藏玄机,念佛之人扫地恐伤蝼蚁命、火烛罩纱护飞蛾,哪会割伤信徒的皮肤呢?
☆、心思活泛(四)
而娘亲挥挥手,献上颗夜明珠,肃亲王府的一行人,从主子到丫鬟小厮,半滴血不放,一溜儿包下最西北的星河岛。给他们引路的小师傅一脸恭敬,愈发毁了佛门的清净。
不过,既然是来渡劫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在下面发呆也没什么用处,只能顺着绳索慢慢地爬。
岛上清泉白石莲塘,亭台楼阁与下无异,却因为云雾缭绕的缘故,而与下甚是不同。岛的西北端,伸出一块石崖,一尊茶台,一棵老杏,杏花不为四季所左右,日日开放,红色的花萼处,半点蜂蝶不留。
这大概是这尘世间离星汉最近的地方,晚上,盼晴捧杯茶,仰头看,白练般的星汉横跨天际,里头密密的星子,不知可有知道子煦去处的。
低头,正对着住持禅房。
虽然娘亲是出手最阔绰的信徒,他们也没有那个荣幸一睹如是寺住持的真容。传说是个二十五六的年轻人,却涵养着无边的法力。
此刻从石崖上望去,东面,众僧的僧房里煤油灯一片白白的光亮,里头木鱼声朗朗。再看脚下主持的房里,紫红的烛光腾起,照亮屋舍,被紫光照到的前院菩提花,都悄悄地枯萎,而主持房外一排如妖如孽的橘红花海却异常绽放,露出同样紫红的花萼。
不知是不是盼晴的错觉,那一瞬间,她分明感到身后这株老杏,折了折腰,似在朝那厢行礼,待她回过头时,上头的杏花热热烈烈,满树迎风招摇,落下的花雨淋她一身,枝头的花朵却不见少反而多。唬得她有点不敢背对着它坐,老想着在身后张开一张血盆大口,趁她不备将她吞了怎么办?又一想,吞就吞吧,你一吞,嘿,这劫就算渡完了。
后边一个丫鬟轻唤“郡主”,娘要她去陪着念经了。
这丫鬟那日拿了二哥的芍药花,见着他们却还是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面容,似乎并不把二哥放在眼里,早先对她傍上少爷当少奶奶的猜度反倒显得盼晴是个小人了。
她既是丫鬟,却没人敢欺她,只有娘能使唤她,盼晴问过梓婵这奇怪丫头的身份,然而这府里人人对她讳莫如深,到现在都没搞明白她的具体身世。
白天,娘亲潜心问佛,盼晴则要跟着上山的师傅继续练习琴棋书画;晚上,陪娘抄完经,夜深人静时,她和大白玩儿够了,便悄悄在如是寺上下游历一番。
夜间,几座浮岛上的人便将绳索收起,免得有人打扰,但这却挡不住她。
盼晴觉得纳闷了,纵使星君手抖、纵使她没有泡那药水,来尘世途中渭江之上,一船神仙的法力应该都被封印才是,为何她偏偏还能一个诀就跳上墙头?而到了这如是寺,这功夫更是变本加厉,不单单能跳上檐头看月亮,还能飞檐走壁,轻松在浮岛上跃动。
东南角上住的是个芳华绝代的美女;东北角上看似朴实,粗茶淡饭、布鞋麻衣,但想着这寺里的和尚可是贪心,定也是贡上了难得的佳品,浮岛上的住客实力都不可小觑;西南角上似是一个商队,虽都是京畿达官贵人的装扮,但偶尔听见两人交谈,却不是白芦国的话语;中间几座浮岛,有高有低,错落有致,连看几日,有些没了趣味,歇了几天,捡了一个最高的飞上去瞧瞧。
上头竹林密密,泉水淙淙,盼晴立在洗手亭前,用竹勺舀清泉洗了洗手。
“哪个没规矩的丫鬟这么晚了在外面?”冷不丁后面传来一声,吓得她丢了竹勺,就想跳走,却被他拉住袖子。
一转身,竟然又是他!
“才不是什么丫鬟。”盼晴顺手用竹勺舀水往他身上一洒,他往边上一躲,她才脱了身。
“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半夜偷偷摸摸潜到我的院子里来,还不是我家的丫鬟?”他也不躲,不屈不挠地走上前来。
“什么偷偷摸摸?我光明正大上来的!”盼晴大言不惭地指指边上绕着的一圈绳索,“咦?怎么绳索收起来了?呀,大概是游玩得太晚,没留意,这就下去,抱歉叨扰。”点点头,弯腰去放绳索,准备溜之大吉。
“既是不请自来,留下名号,明早我也好登门回拜。”公子随手抽起一枝细竹,挡住盼晴去路。
她心里一阵羞恼,抬手就抽出公子腰间的佩剑,“霎”截断细竹青翠的一头。
“会剑法?”公子退后一步,收回细竹,却又换到另一手,眉眼里全是玩味,没有罢手的意思。
“略懂一二。”盼晴瞟一眼手中的剑,乌黑的剑身在月光下反射耀眼的金光,像把好剑,也摆开阵势。
“恳请切磋一局。点到为止,输的人只需自报姓名即可,如何?”说是请求,却不等盼晴回答,细竹直直冲盼晴眉心来。
他这是看准了她剑术不济?星渊天尊有名震天界的苍龙剑法,盼晴自小跟在他身后学了个大体脉络,这会儿怎么能容忍这个凡尘间的公子挑衅。一个轻盈的转身,如云燕如跃鱼,剑身已直指公子身侧,他却也有解剑法的招。
二人招招精准,却似有默契,都被对方招招化解,月影疏、竹林茂,如山泉摇动的月华下,二人如雨中飞燕,盼晴身影灵动,公子身姿矫健,来来回回十来招,盼晴终于慌了,虽然她的剑比他的好,却已经使尽所学招式,可他悠闲自得的神色看来,苍龙剑法,他懂得居然比盼晴多,而且剑术高超。
好女不吃眼前亏,盼晴心知不是对手,虚晃一招,丢下他的剑,转身就要飞身跳下浮岛。
他飞快地执起盼晴的手,“愿赌服输,眼见要输想溜?也行!”纵身一跃,便跃进浮岛周围层层云海之间。
盼晴“哇”大叫一声,她自己能在高处跳跃,可拖着他这个累赘,未必跳得起来了。
闭了眼,算了算,死就死,死了刚好早点回堂庭山,却觉得身体轻飘飘的,穿过层层雾气,耳边丝丝凉凉,睁开眼,这场劫想要渡完,大概要旷日持久,因为此刻他竟拉着她在围着如是寺飞行,她自己从不能飞,被封了神力的他却能,定是个上神没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