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想想,土地老对过去无力感的向往,更像好了伤疤忘了疼,无忧无虑之后生出的一点儿矫情的怅惘。无力感能让深陷其中的一切生灵都痛苦,神仙也不例外。
盼晴很想上天去,去找司命星君,找他要一管药水,泡个一天一夜,永生永世忘了过去,忘记爹爹和娘亲、忘记铺天盖地的熊熊烈火,从此游走天地之间,做个无牵无挂的山神。
“郡主……”子婵递来了一块帕子,盼晴才意识到怆然泪下,忙掩了掩脸,“怎么江里还能腾起沙子来,迷了眼,帮我上轿子里拿个头纱吧。”
对着沉沉江水,她又掏出鹦鹉螺号角,如海涛般的呜咽声虽然悲凉,悲凉中她才能安宁,安宁地沉淀下自己的心,忘掉逃避的念头。
悠扬箫声由远及近,鲛人鲛人哭不得……
盼晴拿帕子擦擦眼角,抬头望向来人,一怔,这不是那日山上的公子?
子婵刚好拿上头纱,给她蒙上,还细心地披上一件白裘披风,凑在耳边,“江边人杂,碰上寻常百姓便罢了,若是遇上认得的官胄子弟,说在私定终身的地方见着郡主,传出去对郡主对王爷都不利,还是早些回府的好。”她抬头望见那公子也愣了。
他吹完一曲,放下箫,立在离盼晴十步远的地方,“小姐手上的可是东海鹦鹉螺号角?”
她点点头,能认得这号角的不多,更何况还是尘世内陆的京畿,莫非此人也非凡人?心里是极想问的,但想起灯会那夜他不愿相告,似是傲慢得很,心中也失了趣味。
不曾想,他却先开了口,“之前几次有所唐突,不知小姐贵姓?”
她微微侧过头,那日问你你不答,今天让她如何答?
子婵真是了解盼晴的心思,嘴上也不饶人,“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同他那日的回答一模一样,直把他噎了一噎,子婵已经扶着盼晴往回走去。
“往后这样的场合还是少来。”子婵说话颇有威严,愈发觉得她一定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上神,“王爷的身份已经今非昔比了。”
盼晴拧拧她的胳膊,“这话可不能乱说。”
她凑在耳边,“郡主既然知道,以后言行更要谨慎了。”
爹爹的鬼鬼祟祟果然是有原因的。
本就是瞒着家里的,出门前子婵拦了拦没拦住,回去的路上好一顿数落,盼晴也没敢吱声,若是让那帮小禽兽见着了,可要羞煞她也,可想想让个了不得的上神做她的丫鬟,这可不折煞我也?哎,为什么就那么倔强不肯泡个澡呢?那一泡,全部忘得干干净净,也就不再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了。
正想着,轿子却停住,掀开帘子,朝外望去,还有两个弯儿就是府侧的角门了,黑暗里一对男女,似妖精打架。起先看不太清,定了定神,再仔细一看,是一个女子从背后抱着一个男子,一个劲儿地往上贴,那奋力的模样看得盼晴张大了嘴,正想再定定神,好好看上一看,却见得旁边子婵睥睨众生的眼神,赶紧吩咐前头,“停下来干什么,快回去。”
☆、心思活泛(三)
前头小厮似是收住自己的哈喇子,激动得结巴了,“郡,郡,郡,郡主,不,不,不,不敢过去。” 听得盼晴都纳闷是不是迟言也追随她上了船。
一个男子一个女子,趁黑干着苟且之事,他们一伙坐得端行得正,虽然刚才偷偷看了一会儿,那是那对男女自己不检点,他们怕什么?“没用的东西,怕什么呀?”
“因,因,因,因为,为,为,为……”这些小厮也奇了怪了,怎么光光结巴的在说话,其他都哑巴了?
“好像是世子大人。”终于有听不下去抢着说的了。
“啊?”刚好给了盼晴一个再次掀开帘子好好端详一番的理由,子婵也奈何不了她。
那高大的身量,挺拔的身姿,还有阴影里扭动的不情不愿的高傲动作,八分是大哥了;女子竟嘤嘤地小声哭了,男子嘴上说着“小姐自重”,递个帕子过去,头也懒得回,这作风基本是大哥了。
盼晴也只是为了看清究竟是不是他,但终究家是要回的,看到是他也就够了,“走走走”。
“郡主,不好吧?这从他们身边过,不就看到了?”
“你现在没看到吗?难道在这儿等着看全套?走走走。”
小厮们还有些不情愿。哼,哪里是不敢往前走,压根就是舍不得往前走。
经过的时候,盼晴还把帘子掀起来,子婵遮都遮不住,果真是大哥,一脸无奈,被人强拥,又不能痛揍她一顿,只能任她抱着,上下其手,那幽怨的眼神,纵使夜幕中也是如此闪耀,旁人看着一定觉着虚伪。
“嗬,大哥别是哪儿欠下了什么风流债。”盼晴冲子婵说,果真能吊出她点话来。
“那个是右侍郎家的千金。”
盼晴狐疑地盯着她,每天同吃同住同行,几乎她在哪儿子婵就在哪儿伺候着,怎的懂的东西比她多这么多。
轿子走了没多远,就要进角门了,又停了停。这回不等盼晴问,小厮自己开口,“郡主,好像是二少爷,不敢走了。”
子婵这回也知道拦不住她,直接帮她掀了帘子,盼晴从窗户里伸出头去,好家伙,这边角门口,二哥从后头抱着那丫鬟,丫鬟手里攥着支芍药,可不正是方才二哥拿着的那个。二哥此时如右侍郎家的小姐似的,紧紧拥着她,不让她走,只差也嘤嘤地哭了。
小厮都走不动道了,盼晴无奈地下了轿,求人不如求自己,便款款从拥着的二人身边飘进了角门,绕过后花园,回了自己的院子。
家里头却是忙忙碌碌的另一番景象,逮着个人才知,娘这回要搬去如是寺长住。想想,她去也好,在这儿也和大家都不亲,白听她叫一声“娘亲”,又不疼她,这不是诓她呢吗?
等等,她乱在她自己院子里好了,怎么连盼晴的海棠轩里也一团糟呢?堂屋里,已经装了好几个大箱子。
“夫人明早卯正时上路,郡主也早点休息,明天一天路途劳累。”
果不其然……又遥望星汉,星君,快快快,拿了盼晴的命去。
正巧,那边厢爹爹黑衣夜行也回府,盼晴赶紧捧壶碧螺春,前去和他把茶言欢,主要意图是让他劝劝娘别去,最不济,她去她的好了,别带上女儿就成。
谁知刚进门,爹爹就招手,“我的好女儿,这一去,要好几个月,快和爹爹好好喝杯茶。”转头向丫鬟道,“吩咐下去,做几样郡主爱吃的糕点,多放点荤的,郡主此去几个月不得见荤腥。”
蛇鼠一窝,知道前路凶险,还要送她上路,终究爹爹还是没那么疼她。
“那,那才女夺魁赛事没法参加了,有点遗憾……”盼晴假模假样一阵惋惜,凡夫俗子说得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至少不用再被这枯燥乏味的琴棋书画困住了。
“师傅跟着去就是了,你回来的时候刚好赶得上。”爹爹大手一挥,好生潇洒。
“那若是赶不上呢?”盼晴绞尽脑汁,“若是大雪封了路,或是洪水泛滥?”
爹爹眨巴眨巴眼,“你回来的时候是夏天,如是寺在山上……”
“那若是路途艰险?”盼晴装作可怜的模样,“世事无常,世事难料啊。”
爹爹捋一捋胡须,想了一想,“怎么也不能扫了我女儿的兴,迟了便等你,等到你回来再开赛。”
这爹爹,真是亲生的!盼晴抱着他的手,好一顿感慨。
爹爹突然撩了撩她的头发,满眼的慈爱,让她这个没爹没娘的山神一个感动,“替我照顾好你娘亲。”
“爹爹,你也一起去。”
他轻轻笑了,“我的女儿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爹爹走不开,不能离开京畿,你们回来。”他顿了顿,似在下一个大决心,“等你们回来,给你们过更好的日子。”
盼晴抓住他的手,“可是,爹爹,我们的日子已经很好了,和,和……”我朝窗外一指,“和他们比,和老师比,和许许多多的大臣比,我们的日子很好了!”
他慈爱地说,“你不懂,照顾好你娘亲,我欠她太多。”
盼晴心里有点小小的失望,外面一个妖媚的声音,“王爷……”
她一回头,这不是赵姨娘吗?瞬间觉得爹爹说的那些亏欠、那些深情,都是儿戏,不,儿戏其实是很认真的,大人的誓言才是虚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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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芦国四周一片泽国,疆土之内地势平坦,独独京畿四周方圆百里地势高耸,举国仰视这群山中的都城。群山将地面托起几里高,又留了一方平地,将京畿安放其中,于是传说,京畿是四洲五国之中离天界最近的地方,也是仙气最胜的都城。
如是寺却又是全京畿最具登仙之气的地方,如是山在城西北,与市井繁华隔了几十里地,深掩一片山林之中,却拔土而出,直冲云霄。从京畿往外望去,当珞珈山一片阳光明媚时,如是山峰顶却永远遮在云霞之中。
至于如是寺,便又在这山峰顶端。这便是盼晴痛恨来如是寺的缘故了,轿子坐了几十里地,晃到跟前已经晕晕乎乎,却还要爬上险峻的高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