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这个词,对我而言,是何其生分,却又像块裹着蜜的糕点,散发诱人香味。
我曾经想过,若是有一天,璟禹不在了,我会有多伤心难过。
但今日,我看着自己失魂落魄的反应,便知道,我对他的那份情谊,已经超出了剜心之痛。
此生,我已入了这场虚虚假假的梦魇。
第八十六章西山不过梦一场
(一)
我不太懂得那些战场之事,更不懂得那些个调虎离山计,或者天族兵法。
但璟禹告诉我,这场仗,他们胜得不太理想,妖族兵力伤了几万,我们也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
他还说,今日死去的那位人,是天帝走遍六界,才替他寻到的模样相似、身材一致的替死鬼,就是为了面对突发情况,可保得天族储君一命。
烛光浅黄,映出他一半萧条轮廓。
他先是用药膏涂着我的伤口,又撕下一条白绫,细心熟练缠着我手里的伤。
我盯着璟禹,出神许久。
自从出了六清境,他恍然变了一个人般,对我嘘寒问暖,疼爱有加,连说话,都变得柔情似水,泛着波澜。
在六清境,他是高高在上的天族储君,我是卑微如泥的黑色莲花。
可是在这里,他只是曲璟禹,我是陌芜。
西山虽然荒凉,却在我的此生,成了最美好的地方。
“不痛了?”璟禹将我的手放好,站起来,去挑了几下暗淡的油灯。
“嗯。”我乖巧的点点头。
烛光闪烁,映出我的面具也是金灿灿。
璟禹突然伸出手,想要解开我脸上的那道盔甲,目光带着几分乞求:“陌芜,我看不清你的脸。”
我今天晚上脑子一直很晕,却被他的这个举动,恍惚间,脑袋变得异常清醒。
我挡住他的手,神色慌张,连忙将脸躲在一处,整个身子,蜷缩成一个坚硬的壳,缩到墙角。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在璟禹面前,露出这张丑陋无比的脸。
我可以为他而死,但我绝不允许自己这么难看的黑疤,赤裸裸的出现在他视线里。
我做不到。
(二)
第二日,天刚亮,璟禹的下属,白诃副将跪在营帐前,用雄浑嗓音在帐前禀报:“璟禹殿下,万事已妥当,即刻可回六清境。”
我躺在璟禹身旁,心里猛得一揪,转眉,眼中突然黑了一大片。
竟然这么快,就要回那空荡荡的六清境了?
我浑身变得很紧张,我心里很清楚,若是回了六清境,西山的这场梦,就该破了。
他又要做回他的天族储君,我又要与他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
璟禹半坐起,用手撑着腿,朝外面吩咐着:“这次我们伤员惨重,多休顿半月。”
白诃将军依旧纹丝不动跪在外面,亮头透过白色营帐,见着他跪得甚是虔诚:“璟禹殿下,这次我们留下的将士,本就不多,实在没必要多休顿半月,再者,天帝已备好洗尘酒宴”
璟禹面色微沉,从容不迫道:“你同父君发一纸天书,就说本君伤势严重,需休养半月。”
白诃殿下,跪得笔直,连忙作楫:“可是殿下妖族并未散尽,西山依旧不太平啊”
璟禹脸色越发暗沉,压着嗓音,连我都觉得一阵悚然:“白诃,你今日话太多!”
“殿下”
“还不快滚!”璟禹脖子间青筋暴起,呵斥道。
璟禹虽然不爱说话,但鲜少发脾气。
白诃比璟禹年轻个一万多岁,跟着璟禹带兵打仗多年,也算是天军中的老辈,且一直在璟禹身边做事,深知璟禹喜怒。
于是,璟禹只是吼了一嗓子,白诃便立即面色惨淡,连滚带爬,火速远离了我们视线。
待璟禹青紫的脸缓和了些,我才问着他:“你明明只受了点皮外伤,为何要骗白诃将军受重伤?且说到养伤,西山哪里比得过六清境?”
他翻身,抱紧身侧的我,好听的声音似笛音轻启:“我答应了会给你一场梦。”
此时的我,显然已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的这句话,犹如破晓沉钟,刺穿了一切梦幻之影。
我望见远处冷光幽幽,冒着冰凉的气,白烟滚滚,他的脸也若隐若现。
是啊,这是梦啊,我究竟在期盼什么呢?
第八十七章一曲兰阳音莫尽
风花雪月,碧海青天。
我心里很明白,这场梦,即使再刻骨铭心,也只剩半个月的时间。
他给了我两个月的虚境,却足以让我回味余生了。
大战过后,原本就荒芜的西山,如今更显寂寥空旷。
璟禹坐于一桩冰冷的石柱,四周皆是漫漫黄土。风有点大,将他随意披散的黑发吹得很凌乱,微尖的下巴因缺少梳理,长出了很多胡渣,却把那张白皙淡然的眉眼,衬得成熟冷静。
他静静呆在那里,不用说话,便是一道引人风景。
我站在原地,越发猜不透他那双深邃的眼睛。
我无半分学识,手无缚鸡之力,连长相都那么惨不忍睹,怎么可能入得了他的眼。
这段时间,一切回忆都令我觉得模糊,我大抵是混淆了。
他之所以对我这样好,不过是因为满心负疚感。
就连给我过生辰,也是心里歉意。
因为,当初往菩罗煞河扔莲花籽的是他。
一万年后,他见那朵黑色莲花,开得孤孤零零,心下一怜,便带回凌天殿养着。
成千上万位仙家。对我心有怯意,实乃正常。
但璟禹从小饱读诗书,普渡众生也算意料之中。
我眼见着一层一层掀起的黄沙,将他绕得若隐若现。
心里一遍一遍的问自己,陌芜,你不该这样贪心。
“过来。”我微微抬眉,见到璟禹轻轻朝我挥手,眼里含着几分笑意。
我竟然从他的语气里读到了一丝宠溺,这让我宠辱大惊,长着大嘴巴,呆滞了很久。
他见我许久没有动静,起身过来拉我,小指勾着我的手,让我坐在他身旁。
微弱的黄光,沙石轻拂,犹如一场朦胧之境。
他低头,从袖子里掏出他经常吹奏的那只笛子,笛子不过前臂长短,很素,没有丝毫花纹,却很衬他淡雅的气质。
他摊开我的手,将那只他平时爱不释手的笛子,很郑重的放在我掌心里,低头,目光深沉,十分严肃的同我道:“陌芜,我不可能随时护得了你周全,你必须自己学会保护自己。”
他乃天族储君,此生的这条命,为天,为地,却从不任由他自己选择。
我扬颌,面具散发的灼灼金光映出他的眼神,充满无奈。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拥有至高无上权利的他,其实很可怜。
他伸出冰凉的手,捏紧我的指尖,认真的说:“我教你一首曲子,名叫兰阳音。”
他恰当厚度的唇,透着三分红,轻压笛口之上,忽然,他似乎想到什么,又将笛子放下来。
“陌芜,吹这首曲子的时候,你要记住一句话。”
“嗯?”
“一曲兰阳音,菩提三千鸦。”他纤长白骨攀附于素雅的笛身,继续说道:“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吹这首曲子,即使你吹了兰阳音,也千万记住,不能吹完整首曲子。”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你只消记住,吹一半即可,我无论身在何处,听到声音,会很快赶过来。”
他平时那么干净武断的一个人,如今不免显得很优柔寡断。
“璟禹,你今日有点奇怪。”他握着我的手,掌心里全是汗。
他摇摇头,不知从哪里又翻出来一只刻着竹纹的笛子,同璟禹的那只素笛比起来,显得很普通。
他唇轻压笛上,吹几口微弱的气流。
同他平日里吹得高山竹林般的泉水声不同,今日他的这首曲子,节奏感极强。
一会儿音色激流勇进,一会儿又泣诉哀恸,转耳间蹑影追风,翻延处潮鸣电掣。
似万马奔腾呼啸而来,踏破铁蹄千声吼,震得我耳膜一抽一股,脑子乱乱哄哄。
万粒黄沙漫飞天,席卷为一只巨大的沙尘暴,仿佛随时可将四周一切吞噬。
当沙尘暴飞奔而来的时候,璟禹从容不迫,将笛子放下来,我捂着耳朵,眼睁睁见着那如半座山大小的沙尘暴破碎,堆积城墙的黄泥塌陷,落在地上如一道坚硬不摧的小城。
“记住了吗?”璟禹放下笛子,轻轻对我说。
我点了几下头,又摇了摇,懵懂道:“这首曲子有点长,没记完。”
他翻出一卷白纸,挽起黑色袖子,提起毛笔,埋头,奋笔疾书,“这是兰阳音的所有曲谱,你要牢牢记住。”
我端起那张浸满黑墨的纸,在阳光下,细细看起来。
才看了不会儿,他将手中那只竹纹笛丢了,换成平日的那只素笛,交到我手里,谨慎道:“今日我将拂柠清笛送与你,你要好生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