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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音变 (的灰)


  一个瘦子打量莲生几眼,冷冷开言,是乔守本请来的讼师:“谁说需要黎管事为东家作证?辛不离既然嫌疑在身,须当自证情白,要乔家作什么证?证明地契是真的?地契已经呈交官衙验过,正本无误,是你们试图以假地契蒙骗,一真一假,再清楚不过!”
  莲生急忙辩驳:“不对,不是这个道理!”……
  任箐微微眯起了双眼。他为官多年,断案乃是家常便饭,各式苦主案犯都见得多了,像莲生这样的倒还没见过。寻常女子到得公堂,早已吓得筋酥骨软,无论有罪无罪,瘫倒者有之,啼哭者有之,当众失禁者亦不少见,眼前这女子却是果敢大方,与那乔家高价请来的讼师朗声对辩,毫无惧意,比寻常男子还要从容几分。
  他哪里知道莲生乃是半男半女之体,天生胆气过人,见了皇子殿下都敢顶撞,何况一个县衙公堂?只觉得这女子不同寻常,不知确实是心中无愧,还是心机深沉善于狡辩,倒须要看个明白。当下也不表态,只掂着手中刑签,默不作声地看着激辩的二人。
  “……自然是乔家看见苦水井地价暴涨,对这块地起了侵吞之意,却不料我们居然能如期偿还债务,于是便伪造地契抵赖。辛家有什么必要伪造地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是你们的驴打滚高利贷,也恪守本分如约在还,还清了自然可以收回地契,何必伪造?”
  那讼师连连冷笑:“自然是因为债务还不上了,唯有伪造地契才能保住地产哪。辛家一直赤贫,忽然之间能还清巨额债务,可能吗,如此谎话瞒哄官长,该当何罪?”
  “怎么不可能,是我去做工的甘家香堂借钱还上,这我有证人!”
  “借钱有证人,哈,他能证明你借了钱后确实是送到了乔府?你藏起来了,花掉了,有谁知晓?”……
  莲生脑筋飞转,一时间也是思绪阻塞,顿住了语声。
  她送钱去乔府,确实没有人作证。就算柳染,都无法证明她已将夺回的钱送去乔府还清。时限已过,钱未还清,就算现在马上补足,地都已经不再是辛家的,何况已经闹到官衙,哪里还有补足的机会?再说又为何要忍气吞声地补足?该做的都做了,数倍于本金的利息都老老实实还了,如今却被人反咬一口,活活逼至绝境,这份冤屈如何扛得下?
  堂外蓦然一阵钟声传来,辽阔,悠远,日光渐旺,时已正午。
  一年一度的香试,就在午后未时!一旦错过,再无机会,这念头瞬间一闪,顿时教莲生出了一头冷汗。
  然而不离哥哥就跪在她对面,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眸光中满是期待也满是关切,一道鲜血正自他额头流下,身上泥灰交覆,遍体鳞伤,每一眼都令莲生心如刀割。
  这案子若不能翻身,不离哥哥马上就要被押解至三千里外的荒野戍边,自此含冤受屈,不知何时才能解脱……一想到这可怕的前景,整个人都被瞬间绞碎,胸中一片闷塞,想扑过去拉紧他,抱住他,想如辛陈氏那般痛哭失声……
  不成。一定要奋战到底。要帮助不离哥哥脱身,要洗清这桩冤案!
  不要急,不要慌,不怕,不哭……
  莲生的双眸微转,扫过辛不离,扫过一直在哀哭无措的辛陈氏,扫过微微冷笑着的辛家众人,扫过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的县令任箐……任箐面前的案上,摊着两张纸,正是一真一假两份地契,整个案情的关键。
  “官长。”莲生奋力开言:“求两份地契一观。”
  任箐微微摆头,示意府吏将地契拿给莲生看。心中也如阶下那辛家众人一样,暗暗嗤笑了一声。地契一真一假,早已验明无误,这女孩子难道是想指证乔家的地契才是假的?或者两份都是假,抑或,都是真?真要那样闹起来,任箐自然也不会再客气,必当马上了结此案,连这无理取闹的女子也要动刑惩治。
  两份地契,铺在面前砖地。莲生屏息静气,伏下身子仔细端详。
  乍一看去,一模一样,无怪乎当时莲生中计,欢天喜地地捧了假地契回家。内容,排列,字迹,全都一模一样,连官印都盖得一模一样,甚至都透着年日久远的暗绛之色,定是伪造了不短的时日。若不是假地契的官印略略有些模糊,简直就是真假难辨。

☆、第75章 时限已至

  蓦然间一道细微的香气,透入莲生鼻端。
  急忙捧起两份地契, 反复对照, 翻来覆去地细看, 又放到鼻端深嗅。堂上众人,包括两旁的皂隶衙役在内, 都紧紧盯着莲生的神情, 又是好奇又是不屑, 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名堂。
  莲生闭目片刻, 忽然睁开双眼,双眸异常灿亮,泛动着照耀整个公堂的灵光。
  “乔守本。”她转向跪在另一侧的乔府郎主, 双眸闪动,唇角微翘,冷笑一声:“贵府为了抢到苦水井这块地皮,可真是心血用尽。只是没料到我们能如期还上高利贷, 所以仓促之间伪造了这份地契, 前天刚刚出炉,是不是?”
  那乔守本本来胜券在握, 一直傲视四方, 猛然间听到这句质问,直如惊雷当空,震得心神难定, 错愕地注视莲生:“你, 你怎么知道?”
  背后的讼师急忙捅了乔守本一下, 却已经迟了。
  “嗯,你说‘你怎么知道’,显然我说的就是真相了。”莲生岂肯放过这个机会,当即昂首望向阶上的县令任箐:“这份假地契与真地契一模一样,所以我当时才上了当,付清钱款换回一份假货。如果是辛家伪造,如何做到如此逼真?照什么做的,如何会连字迹与官印的位置都一模一样?真地契的官印钤在‘井’字边缘,伪地契也是一样,若不是比照真地契,如何做得出来?”
  莲生伸出小手,劲指对面的乔守本:“唯有手中有真地契的乔家,才有这个机会、这个条件,伪造一份一模一样的出来!”
  “不对!”那讼师高声辩解:“辛家一定是早就存下了赖账的心思,所以当初在抵押地契时,就已经仿制了假地契在手,一切逼真,有什么奇怪?”
  “辛家抵押地契是在两年之前,这假地契明明是前天刚刚造出来,怎么可能出自辛家之手?”
  “胡说八道!这假地契纸张都已陈旧,伪造已经有些年月,怎说是前天刚刚造出来?”
  莲生轻笑一声。“刚才乔守本已经失口承认,你们还想抵赖么?”
  “我没有……”一直淡定自若的乔守本,此时额头见汗,努力维持着镇定神情,向案后的任箐深施一礼:“不是我心虚,这个我要好好解释一下!刚才小人说‘你怎么知道’,是嘲笑这丫头自作聪明,并不是承认她所说的就是真相,官长必定可以明察……”
  “‘不是我心虚’。”莲生又笑了一声:“乔守本,你还真是说多错多。若不是自己心虚,又何必加上这句话?这种句式,不是自承又是什么?不是我吓唬你,你这点底子,可泄得差不多了!”
  乔守本张口结舌,脑筋飞转,反复琢磨着莲生这句话,竟然找不出言辞来驳倒。心中又是懊悔又是慌乱,再望望案后的任箐,那县令已经明显地蹙起了双眉。身旁的讼师接受了他重金聘请,又事关自己职业名声,此时哪肯示弱,一把推开乔守本,奋力昂首,厉声高喝:
  “小丫头胡说八道,明明是早就伪造下的,怎说是刚刚出炉?你有何证据,只凭伶牙俐齿,可瞒不过官长!”
  任箐向身旁的府吏摆了摆头。“取过地契来。”
  两份地契又送回任箐手中,这回他举在面前,亲自凝神反复端详。堂中细看,仍然看不出什么问题,两份地契的差别只在官印上,一个清晰,一个模糊,只能证明一真一假,并不能推断出伪造的时间。
  毕竟也是为官多年,经验丰富,任箐凝眉思索片刻,索性离案下座,行去堂口。此时正是午时,旭日高照,阳光下一切清晰明丽,举着两张地契翻来覆去地又照了半天,蓦然便发现真地契的官印印油早已透过纸背,而假地契,并没有。
  墨色与印油,都还浮在纸面,伪造时日,不可能超过两年。
  既然是刚刚伪造,又造得如此逼真,一切与真地契一模一样,那么伪造之人,只能是持有真地契的乔家!
  呯的一声巨响,惊堂木掼在案面。
  “乔守本!”任箐端然坐定,厉声怒喝:“你为了谋取辛家地产,伪造地契,吞没辛家偿还的钱款,贼喊捉贼,试图蒙骗官长,该当何罪?”
  “我没有!没有啊……”乔守本连声喊冤未已,案上刑签已经掷落:“本官秉公明断,一视同仁,拉下去动刑,看你招是不招!”
  那乔守本养尊处优,哪里承受得了如狼似虎的衙役施杖?几杖下去,皮开肉绽,痛得打滚哀嚎,打了三十来杖,已经是血流遍地,气都要断了,爬着哀求画押:
  “是我,我见辛家竟然答应还清欠款,我……我不舍得失去这块地,便想出了伪造地契的主意……”
  一桩冤案,终于断得分明。
  “乔守本断处刑杖一百,刺金印,流三千里,解赴白骨岭戍边。借贷的本金二十吊已经付清,利息三十三吊归还辛家,作为拆房及诬告的补偿。辛家地面及房屋,仍归辛家所有,辛不离当堂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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