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一条人影凌空而至,暮色中直如电光一闪,扑向院中家丁。
一切只在刹那间。家丁们手挥棍棒铁铲,呼喝迎战,却只见眼前一花,早被一条铁腿劈面扫中,一时间哀声四起,人影横飞,棍棒铁铲掉得七零八落,漫天烟尘中,家丁们匍匐于地四下爬走,只剩一个身穿虎皮衣甲的雄壮少年叉腰站在院中。
“这地,还是我们的,闲人勿动!”莲生凛然呼喝:“所有债务,三月之前,必然还清!”
“三月之前?”黎管事仓惶避在院子一角,在家丁们的扶持下,好不容易才站稳,睁大一双细眼,上下打量这陌生少年:“九吊钱,一天时间?”
“当然能!”莲生扶起哀哀呻-吟的辛大嫂,望向黎管事的眼神中,满是怒火熊燃的愤恨:
“明天下午,我们去乔府,一手交钱,一手交地契!”
——————
暮色已深。甘家香堂的门外,莲生仍在焦虑守候,等着甘怀霜见完客人。
半年奋战,努力晋级,攒下的工钱加上分账,已有一笔巨款,就算赔偿那只摔裂的曜变茶碗耗去了二十吊,也仍然足以代辛家还钱。孰料九吊钱送到乔府之后,那账房将算盘拨来拨去,最后伸出两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指,要莲生再添四吊钱。
莲生急了:“说好了只差九吊,怎么又临时反悔?”
“那是昨天。”账房慢吞吞地开言:“今天已是二十九日,借债在二十八日,新的一个月开始啦,须要补上一个月的利钱。”
莲生握紧双拳,银牙几欲咬碎。
已是最后一天期限,无论能不能还,都要还。莲生手头已无余钱,辛家更是一贫如洗,唯有试试求甘怀霜允准,预支下月工钱。
前面那客人已经耗了一个多时辰,仍在纠缠不休,急得莲生火烧火燎。隔着厚厚棉帘也听到甘怀霜的语声,冰冷得异乎寻常:“……甘家香堂是祖宗的事业,不是养赌徒的地方。”
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轻柔而细尖,带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笑意。“好姊姊,你是我亲姊姊啊,我流浪街头,你脸上也须不好看。若让我因为还不起债而被赌坊打死,只怕你也没脸面去见老爷子罢。”
“滥赌败家,屡教不改,什么样的下场都是活该。”
“啧啧,好狠心的婆娘,就这样撒手不管了?我可是老爷子的心肝宝贝,还记不记得他咽气之前,拉着我的手放到你手里,要你好好照看我?老爷子尸骨一寒,你就丢下亲弟弟不理会了?”
“我对你的照看,天地可表。”甘怀霜语声凛然,丝毫不为所动:“每月拨付你的例钱堪比王侯,都被你挥霍一空,日日涎着脸来要钱,我如再纵容你,才是害了你!”
男子娇笑两声。“那点钱就把我打发了,也太看不起我甘怀玉了吧。谁不知道你手指缝里稍微抖点下来,就是金山银山?要知道父终子承,自古皆然,这甘家香堂本就应该是我的,起码也该分我一半呀。”
☆、第73章 深巷劫匪
“阿爷的遗训, 你不配质疑。”
“我怎么就不配质疑?谁知道那老头子是不是临死前老糊涂了?或者你给他下了什么**药, 才把家产交到你手上?你再不肯好好照看我, 当心我去砸了老爷子的牌位……”
语声戛然而止, 似乎被室中突然变得森寒的空气冻结。
“你, 你们要怎样,想打我?”
男子的声音更加尖利,笑意早已消失殆尽:“甘老虎,快教这几个悍妇退下!敢伤我一根毫毛, 我, 我, 嗷……”
啪啪啪几声暴响, 似是狠狠抽打耳光。男子的尖叫哀嗥声中, 甘怀霜语声如常, 字字冰冷严厉:
“我奉阿爷遗命, 照看幼弟,也奉阿爷遗命,执掌祖宗家法!你再赌下去,倒毙街头我也不会救你,若敢对阿爷的牌位不敬, 我有千百个法子让你后悔生出这念头, 你且试试看!”
一阵脚步声乱响, 珠帘打起, 几个小厮拥了一个哀声惨叫着的男子出门。那男子衣着极是华丽, 遍体织着福寿团窠的灰紫缎袍, 外罩狐白裘,头戴金冠,鬓边还插了一朵硕大的雪青色通草花,全身一股浓烈的脂粉香。相貌相当俊秀,只是脸型过于狭长,下颌尖削,微带一点阴气。
“借几个钱而已,嘴脸这样难看!知道的说你是我姊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晚-娘!”那男子捂着红肿的面颊,扭头一迭声地叫骂:“哦,我倒是忘了,我姊姊一辈子没嫁出去呢,且看看是谁倒毙街头,没人收尸!我还不信我堂堂爷们儿,斗不过你这个贱女人!……”
回头正待拂袖而去,猛然看到候在廊下的莲生,双目霎霎,竟然忘记叫骂,停住脚步打量起来。莲生厌憎地举袖掩面,疾行几步,进了甘怀霜的客堂。
甘怀霜独自坐在凭几边,双眸凝视前方,长久不言不动。
莲生驻足片刻,进退两难,亦不知如何开言才好。世上尴尬之事,莫过于此,刚来了个要钱的无赖弟弟,被甘怀霜疾言厉色地撵走,一眨眼又来了个要钱的莲生。若依莲生本性,此时无论如何不应再开口添乱,但是若不向甘怀霜开口,这四吊钱急切之间却又向哪里筹去?
“说。”甘怀霜依然定着双眸,一动不动,只在唇间发出低语。
“我……急用钱,想请店东允准,预支下月工钱。”
“甘家香堂没有预支工钱这回事。”
莲生急得语塞,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甘怀霜淡淡开言:“你要钱做什么?”
“我义兄一家因还不上债,马上就要被拆房撵走了,家里病父弱母,还有待产的妇人……”
甘怀霜神色微动,终于静静转过双眸,面向莲生。待得她一一讲罢,伸手在案上取过一支竹简,拈笔写了几个字,递给莲生:“去账房领罢。记住,这不是预支工钱,是我甘怀霜借你的。额外多领两吊,送予那待产的妇人。”
莲生张开双手接过竹简,只觉沉甸甸的简直发烫,热泪都要涌出来。仰头望向甘怀霜,只见她又扭转了头,怔怔凝视前方,恍如身边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大恩不言谢,感激无以言表。莲生深深施了一礼,一时情不自禁,喃喃道:“姊姊……你,你保重!”
甘怀霜闭上双眼,向外拂了拂长袖。
“去罢。三月初三的香试,记得不要迟到。”
莲生施礼道别,匆匆行到门口,又忍不住扭头回望。只见甘怀霜依然怔怔静坐,一动不动,唯有身边昏黄灯火摇曳,将她孤寂的身影投在背后白墙,宛若一支轻轻颤动的墨笔,一笔一笔,写满怆然。
——————
寒花隐色,宿鸟归林,晚风愈刮愈烈,敦煌城中暮色已深。
莲生抱着沉重的包袱,顶着风沙艰难移步,纵然在这早春的寒凉里也是汗透衣衫,只凭一腔急切奋力前行。今天已是最后一天时限,明天那乔府便要理直气壮地推房拆屋,辛家大嫂随时可能生产,这寒冬里被撵出门来,就算另找栖身之处,又如何承受这番折腾!当务之急便是快快将这救命钱送到乔府,赶紧换回地契。
那乔府在城东兴旺里,拐出甘露大街,进入盛京巷,还需行走三五里路。盛京巷是条狭长细巷,莲生刚刚踏入巷口不远,便感觉身后似乎有人尾随。
回头望去,只见风沙漫漫,刮得小巷里全是尘烟,隐约几个黑影闪动,时快时慢,始终与莲生保持数丈距离。
莲生心头咚咚乱跳,伸手抱紧包袱。包袱里足足装了六吊巨款,那是挽救辛不离全家命运的钱,辛不离要照顾一家病弱,莲生进出香堂急切间无处寻酒变身,此时以一个柔弱女身被人尾随,实在凶险万端。包袱外表毫不起眼,怎会被人盯上?当下也不及细想,转身加快脚步,奋力向另一面巷口奔去。
然而这柔弱的身体不听使唤,耳边只听脚步声咚咚作响,那几个黑影已经紧逼上来。
五个蒙面男人,将她堵在墙边。
滚滚黄沙掠过肩头,扫得人睁不开眼睛,昏暗中只见一个个黑影如恶狼般环伺,黑布蒙紧的面上,眸光阴寒,一点点越逼越近。
“走开!我要喊人了!”莲生厉声喝叫。
众人恍若不闻,反倒嘻嘻轻笑,一条手臂蓦地伸出,一把抓住莲生怀中的包袱,任莲生拼命反抗,仍势不可挡地被他夺在手中。一张面孔凑上前来,痴迷地瞄着莲生的脸,浪荡的轻笑,被蒙面的黑布挡得含含糊糊:“小娘子,再喊,连你也一起抢了去!”
虽然蒙着头脸,身上也罩了一件黑斗篷,然而人未近前,已经是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扑面,莲生对香气最为敏感,登时便是心中一凛,眼前霎时出现一张下颌尖削的长脸,鬓边一朵雪青色通草花,笑容中透着一股阴气……
甘怀玉!
难怪一出门便被人尾随,这人适才定是没有离开甘家香堂,眼看着莲生去账房领了六吊钱出来!
熊熊怒火燃透胸膛,只恨身边无酒,不能一拳打歪这恶贼的鼻梁。想要厉声喝出他的名字,霎时间想到自己身单力弱,喊出他的真面目有害无益,当即又拼命忍住。那甘怀玉满以为藏得隐蔽,不顾身边小厮不住催促,好整以暇地凑前:“这小娘可真教人不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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