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主郎主,夜长梦多,快快离开了罢!”
几个小厮慌张地东张西望,强拖着甘怀玉奔往巷外。
莲生急火攻心,如割如焚,一时间连自身的危险也忘怀了,只拎起裙角奋力疾追:“来人啊!来人!有强盗!……”
漫长的狭巷,被高墙阴影牢牢笼罩,四下里全无人迹,猎猎风沙掩盖了莲生的叫嚷,眼看着几条黑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茫茫暮霭中……
猛然间几声尖叫,穿破风沙呼啸的夜空。
远远地人影飞舞,呼喝连连,伴随着呯呯啪啪的钝响。
莲生不顾风沙划割娇嫩面颊,拼命迈动双腿追上,老远地便望见一灰一黑两条人影,如兔起鹘落,在高墙边上下纵跃,将抢劫莲生的五个小贼,牢牢堵在核心。
沙尘滚滚,呼啸着贯穿窄巷,那二人衣袂迎风,猎猎飘舞,唯有头顶帷帽紧紧扎在颌下,裹得一丝不透。飞扬的黄沙里,根本看不清他们是如何奔走,似乎就是在飞,在陡直的墙面上飞,足不点地,只如两只大鸟般纵横起落,姿态俊逸,纵在如此混乱中也是气度不减从容。
转瞬之间,战况已明。
二人都是徒手,然而招式轻捷而狠辣,莲生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手挥目送,迅捷无比,那五个小贼一片惨呼,已然不知是受了什么重创。一阵狂风袭过,已经只剩那一灰一黑两个人影端然凝立,脚边横七竖八地倒了几个痛得遍地翻滚的身形。
寒光一闪,是一人力图反击,挥舞随身短刀,疾向那灰衣人腿上刺去。
还未待莲生出声示警,只见灰衣飘飞,凌空腾旋,稳稳避过这一记偷袭,回手擒住那人手腕,毫未见蓄力用劲,已听喀的一声锐响,那人嚎叫一声,五指软软松开,手中短刀掉落,倒扎在地面伏卧的一人身上。
“大侠饶命,饶命!……”
那灰衣人一脚踢开地上一人,俯身拾起装着六吊钱的沉重包袱,抬头望向不远处呆呆站立的莲生。
天色昏黑,窄巷狭长,又隔着厚密的纱帷,但莲生分明感受到遥远距离外,向自己射来的明亮眸光。
衣袂飘飞,灰衣人疾步走向莲生,尖锐的风声里,一言不发地将包袱递在莲生怀中。
风沙狂啸,劈头盖脸地击打面颊。
莲生抱紧包袱,不遮不挡,只拼命睁大双眼,一霎不霎地盯住面前这张脸。
银灰长衫,广袖飘飞,灰纱帷帽密密实实地遮住面庞。狂风劲吹下,半边纱帷紧贴面颊,蜿蜒勾勒出的,分明便是莲生熟悉的轮廓。几缕长发散落,飘出纱帷之外,风中猎猎飞扬,如一支挥洒的墨笔,一道道扫在莲生心上。
——————
十六岁的少年人,时常觉得自己什么都懂。
然而总有些时候会明白,世道冷暖,人心险恶,远不是单凭智计所能应对,总有些深沉心机让她知道,自己仍是个不懂事的孩童。
如何能想到,堂堂甘家香堂的小郎主,锦衣玉食的甘怀玉,竟然五毒俱全,不但好色好赌,还动手抢人钱财。若不是幸运获救,莲生失落了救命钱错过还债时机,辛家全家岂不是陷入绝境?
如何能想到,那日日坐在莫高窟中挥毫泼墨,总是一脸漫不经心笑意的潇洒画师,竟然身怀武功。瞬间克敌,杀伐果断,姿态飘逸如飞鸟,全然惯走江湖的老手风范。莲生不会认错,绝没有认错,那纱帷下就是她日日牵念无数遭的面容,却将包袱塞到她手中,转身便走,再怎么急切呼唤他的名字也只作不闻,转瞬间与那黑帷帽消失在小巷尽头。
莲生最没想到的是,乔家之贪婪,远远超出底线。
二十九日刚刚还清了债务,三月初一便又拉了队伍来拆房。辛不离亮出莲生赎回的地契,黎管事竟然不认,伸手自怀中又掏出一张地契来,向辛不离晃了晃。
“地契明明在东家手里,你这张假货是从何而来?伪造地契,可是充军的罪名!”
“你的地契才是假的!”辛不离惊愕莫名:“明明已经还清了钱,赎回了地契,你手里怎么还有一张?”
☆、第74章 真假地契
黎管事的面孔, 变得异常阴暗冰冷。“小子不要昧着良心胡说!东家宽限你时日,你未能如期还上债务, 怎么又信口胡沁说是还过了?什么时候还的,谁人作证?说我的地契是假的,要不要去官府验证验证?反了你了!左右,拆房,撵走这群贱人!”
十六岁的少年,血气方刚,哪里还能再忍。
辛不离霍然冲前,照着那张阴险的面孔便是一拳。黎管事猝不及防,仰头向后摔出数尺,顿时口鼻流血, 一颗大牙掉落在地。
好虎架不住群狼。家丁们蜂拥而上, 不顾辛陈氏声嘶力竭的哭叫,将辛不离死死按倒, 拳打脚踢一顿, 扭去县衙治罪。
莲生晚上自香堂回来, 闻听此事,只急得手脚冰凉。辛不离与她,情逾骨肉,宁愿自己遭难,都不能眼看他遭受丝毫损伤。伪造地契, 那确实是严重的罪名, 最次也是流放三千里, 如何救下他?当日去赎回地契的是莲生,她哪里想到这地契会有假,欢天喜地地取了回来送给辛不离,一切全无人证物证,如今怎么办?
辛家至此,已经完全崩溃,辛照一直卧床不起,辛大嫂连日流血,家中还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小娃娃,全靠未出阁的小姑一人照顾。要出头为辛不离鸣冤,唯有病骨支离的辛陈氏,老人已经急得神思昏沉,话都说不清楚。
“婶婶,我陪你一起去公堂。”莲生只说了这一句。
责无旁贷,陪你死拼这一回。
三月初三。香试当天。
威严肃穆的县衙公堂,上悬“青天白日”黑底金字牌匾,左右衙役列阵,喝威牌,杀威棒,一一陈列两厢。莲生搀着已经行走不便的辛陈氏,跪在阶下一侧,另一侧跪的是乔府黎管事,家丁,讼师,还有一个面白体胖的中年人,神情傲然,对莲生与辛陈氏连看也不看一眼,是乔府郎主乔守本。
三番堂鼓击罢,县令任箐出堂,开始审案。
任箐出身官宦世家,年方而立就做到七品县令,官职已然不低,然而敦煌乃是一国之都,在这皇城根儿下,大街上随便捞几个人便有一位皇亲国戚,县衙隔壁便是宏大数倍的府衙,再出几条街更是朝廷所在,往来人等个个比他高贵,行事缚手缚脚,哪有什么机会施展抱负。几年县令做下来,人都已经疲沓,惟愿百姓不要惹事生非,让他安心做个清平小官就好。
“提人犯。”任箐低头看了看案卷:“辛不离。”
廊下呛啷啷铁链声响起,一步步渐行渐近,两名衙役押着辛不离上了公堂。
堂上顿时爆发出一阵嚎哭,是辛陈氏伸开双臂,嘶声大哭着向儿子扑去:“七宝,七宝!他们打你了,七宝我的儿啊!……”
莲生紧紧抱住辛陈氏,免得她被两旁拦路的衙役们踢打。牙齿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像辛陈氏一样嚎哭出声,然而望向辛不离的眸中,泪水早已奔涌而出,竟是无法抑止。
眼前的辛不离,长发披散,凌乱地搭在肩背,脸上血痕纵横,几乎难以辨认。衣衫撕得一团破烂,裤脚碎成一条条,被重重血痂沾在裸-露的腿上。双手双脚,都上了铁镣,跪在地上的双膝,不绝渗出鲜血,无声洇入堂上土地。
唯有一双望向莲生与辛陈氏的眼眸,黑亮,澄明,纵然饱含悲愤屈辱,仍不失一份沉稳与坚忍,牙关紧咬,一声不吭,反而向二人微微点头安慰。
“……动了大刑依旧不肯招供,但伪造地契是实,人证物证俱在,真假地契均已查验无误。”任箐神情疲倦,听着府吏滔滔不绝地陈述案情,手指在案上不断地轻叩:“依法断处刑杖一百,刺金印,流三千里,解赴白骨岭戍边。辛家地面及房屋,判归乔守本所有,即日生效。”
乔守本与黎管事暗暗对视一眼,眸中闪过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勘准无误。不招吗?不招再打。”任箐伸手掂起签筒中的刑签,丢向府吏:“下一个。”
“官长!”
一声脆亮的叫唤自阶下响起,打破大堂中压抑的沉寂:“此案有冤枉,还望官长明察!”
任箐眉头微蹙,凝目望向阶下,只见竟是个容色秀丽的少女,绯襦绿裙,在这晦暗公堂中宛如春华绽放,明艳无匹,光润的小面孔略显苍白,身子娇怯不胜,神色语声,却是坚定如磐石,双眸一瞬不瞬地瞪着任箐。
“小女子莲生,辛家义女。辛家欠乔家的债务,是我亲自送去乔府还上,当面一手交钱一手交地契,已经两清。当时也查验了地契上的文字与官印,一切逼真,孰料却是一份假地契,所还钱款都被乔家吞没,还诬陷好人,官长!伪造地契的是乔家,不是辛家,我就是证人!”
任箐不耐烦地掂了掂手中刑签。“你既为辛家义女,当然要帮辛家说话,如何还能作证人?作伪证当与犯人同罪,懂吗?谅你年幼无知,本官暂不追究。下一……”
“官长,我没有做伪证!”那少女却紧追不放:“天地良心,此事我亲自经手,绝无半分虚言!若说我是辛家人不能作证,那么黎管事他们都是乔家人,又如何可以作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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