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钦差和太子行仗亲自看押尸体证物上路,想再动手脚可要废些功夫了。
撞人之事本不大,但如果被人兴风作浪起来,因为这契机让父皇大开怀疑之门怎么办?皇家父子间的感情本就如风中烛火,江上飘萍,此一时彼一时。父皇之心不能失。
星夜之中,宁昱告别失去爵位的七哥,披着风披跨上他父皇的白驹。
宁升抬头目送的时候,望见太子的威严。
忽然咬了咬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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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昱一路跟随车队行进,没有机会见到被押送的靳羊以及烘奴。从六螺城出发,一路往北没有水路,只有一江横过,那就是沉江。沉江以南为秋,以北为冬。而那沉江的北面,不可避免地便让他想到一个博陵。
想到盘踞在此藏龙卧虎的谢氏。
想到一个人……
路途当中各州府兵马交相保卫,只有一个地方会给予好事者销毁证据的机会,那就是江上。
无人管辖的沉江孤船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一路风餐露宿的马车与囚车,终于拥挤地上了大船。
高秀来过一次,安抚他道,“太子殿下别着急,沉江宽阔,水流极其汹涌,咱们向西北渡去博陵大约两个时辰,上官道回京,就快了。”
宁昱点头。
高秀道,“太子做好准备,如今形势可有些不大好。”
“高公公是在暗示我什么?”
“咱是皇上身边的人,自然想跟太子说两句体己话。朝中弹劾的折子在皇上那里可堆了一摞,还有文人写了檄文,对太子颇有微词。因此我嘱咐您要小心谨慎。”
高秀为免有人看在眼里,说了两句就出去了。宁昱被侍卫们架着关在小屋里,担忧尸体或是那证人蒋大等会被人动手脚。
他开着窗望向外面。
不知望了多久,渐渐脑袋有些恍惚昏沉。远远地黑暗之中出现了一个昏黄的光点,那光点越来越近了。宁昱远眺过去,能看见一艘小船上蹲站立着一个瘦削的身影。
初时望着奇怪,到后来却心里越来越打鼓。
忽然那小船上的人不见了。昏暗之中江上只余一搜船,很快的那灯笼的火在船上烧了起来,宁昱听到侍卫同船工在外面甲板上吵闹,“有船着火了!”
“那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
“有人跳江?”
宁昱将侍卫遣出去,仰卧在窗边榻上,渐渐觉得困了。迷迷糊糊中感觉有湿漉漉的东西从窗子上爬下来,看似一团乌黑的乱麻水藻,滴滴答答的水淋在他的裤腿上。忽地,那水藻身后牵动的一大个重物翻滚进来,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水藻贴在他的胸前,将那绣金纹的锦袍全淋湿了。
宁昱困顿地撑开双眼,将面前这长得像水鬼的头发分拨开来,一张白皙的面容展现在咫尺,呼吸声轻轻拂过他面颊,两人的鼻尖几乎贴到了一处。
“我累了。”谢流离在他前胸彻底地压下去,“我划了一路,才找到你的船,看船上守卫那么多,只好游过来……”
宁昱忽然间将她身体翻过去,支撑着胳膊将她压在身下,一双眼睛尽力睁开盯住她。
他的心绪难以用言语表述。诚然,谢流离参与了旁人构陷他的两桩事件。
在尸体与证人应当出事的时机,她也出现了。
可是她为什么来到他的床上?既然来到他的床上,那便不能再让她去做别的了。人总不能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
那么他要怎么留住她?混混沌沌的,好像只能压住她,随后胳膊越发软了,越发地塌下去,将胸口贴在她的胸口上,听到对方通通跳得飞快的心声。
“……你要干什么?我很累了,我得知你出事,马不停蹄赶来的。不是有人说你撞死人了么,你撞死的讨债鬼阴魂没散呢,我是谢家长女,谁敢不听我说话,是不把谢家放在眼里,还是不把我的符纸放在眼里,都可以让他试试……”
宁昱恍然已在梦中,压在她身上,呼吸却越发沉了。
谢流离挪动身子,但宁昱便像醉鬼,身子沉得和石佛一般,她生怕他下一秒钟就将脑袋垂下来砸扁她的脸了。
这一担忧,免不得仔细地敲过去。洁净得像透明的籽玉一样的面庞,平日里笑容倒是很像活着时的叶炎,睡着时也眼眸也微微弯着。那睫毛长得仿佛能撩拨到她发梢,谢流离呼吸有些紧促,她游上船时身上湿透了,也凉透了,这个时候被他浑身温暖地覆盖住,便像盖着棉被,是用北方热炕上烤过的那种棉被,热烘烘地在她上方,实在不舍得推开。
谢流离等了一会儿,他眼睛渐渐闭上了,可还露着一条缝,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谢流离的两只手臂被他按在头顶,姿势有些太不正经。
可是本来不正经的就不是自己啊。
“用银针……扎我的百会穴……”
宁昱微微地吐出几个字,嘴唇忽然毫无征兆地覆上来,热得发烫的鼻息全然扑在她脸颊上,他衔住她的唇,渐渐地越发动作,一遍一遍地衔着她的下唇,撩拨得她身体涨红,毫无办法。
宁昱如堕疯梦,一边追随梦中的自己亲吻眼前这湿凉又柔软的两瓣嘴唇,一边又喘息着想告诉梦里的对方,快用银针扎他的百会穴,可是第二遍这样的话,实在淹没在唇齿交融之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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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流离一直在江边寻找叶炎的踪迹,顺路等那小黑雀报信回来。
叶炎因为成了活在黄兽体内的人魂,便如那精妖一样,若是遇上道人猎人,于他都是危险。
找寻了许久,她将江边和博陵郊外的山间也都翻了个遍,却实在找不到叶炎。揣摩是不是被什么人抓回去了,心下更是焦虑却没主意。
坏事总是接二连三,去往六螺城的小黑雀回来了。小黑雀尽诉了那天守城尚还算守住了,只是有尸入城,还是死了不少人。
谢流离后脊感觉很凉,知道自己原本可以阻止这一切,但最后却没能这么做,心里终究难安。
另一个声音说,你又不是救世主,你本不该在那里出现,你也不是医者,救不了那么多病入膏肓的人;家财万贯,是否就该令路无冻死骨呢……因此或许这一场浩劫原本就是写在那些人的命里的……
谢流离的脑袋和伤口一样疼。愧疚如伤口上撒下的盐,一时都不能让她好受。
博陵的街上到处张贴着什么告示,旁边的人走过总会聚拢观看,随后说几句,“这太子是要位置不保咯!”
浑浑噩噩间听到这话,谢流离打了个机灵,走在那告示旁仔细一看,那不是什么告示,那是声讨太子行状的檄文,字里行间都将太子贬斥得不配为人,典数列举太子一桩桩一件件的狂妄举动,就好像亲眼所见:
六螺城撞死官家之女,以为无人知道,便暴尸荒野,以金贿证人,事后还欲杀之灭口,毁尸灭迹,幸而被府衙与受害之崔家人保护收监才算免。
太子派人在崔家闹事,见安慰不得就让打手动刀枪威胁,那崔家没得办法了,只好让在京的家眷求救告状,这才让太子的事东窗事发。
太子在京便狂妄失德,买卖东宫门下坊的官职,光是崇文馆还不够,又把持国子监,借机拉拢贿赂各地官宦世家,将国库搬运挥洒给各家以结党营私;又说此回六螺城镇压尸人一事,原意是瓦解镇海王的力量,只因镇海王不肯投靠太子一党,因而使其削去郡王,罢黜统兵之权,回京待命,实际上便是将其陷害贬为庶人!这件事导致京城内外对十四王与镇海王的同情甚嚣尘上,出现官员联名为镇海王请愿请奏的连番反应,洋洋洒洒几千文字,血泪泣诉,一边痛斥太子,一边隐射太子谋反之心。
这檄文贴得博陵满街满道到处都是,每一张檄文前都挤满了人,观者无不指指点点,口中道,“原来太子竟是畜生不如!”
“太子将国库败光,皇上还能不废了他?”
“东宫坐了二十年,是该动一动了。”
谢流离将那说话之人扯过来,“东宫若是该动土了,你家中太岁是不是也要犯一犯?”
那人愣怔片刻,吓得后缩,“这,这不是谢家的大女么……”
“是会鬼道的那个……”
“嚼舌根子,不知道家里生阴邪么?”
“知道,知道……小人再也不敢了!”
谢流离甩开那人,天边的小黑雀缓缓停在她的肩头,带来了宁昱的消息:已经被钦差押解上路了!
或许是她读鸟语破解有误,在她读来,便是太子即将押回京去被废,果真成了待宰的羔羊,那么他会不会以为,她是特意来陷害他的?她如今被人利用做了箭把子,如今箭箭都让旁人扎在了宁昱的身上,他要怎么招架?
谢流离不再多想,快步地找了匹马向他回京的路途奔去。
按着出发的时候,和小黑雀所见,他们应当还没过江才是。
若说城内几百个因她散去阵法而死的兵士百姓已经不能弥补,但至少她还可以找到宁昱,宁昱怎么能有事呢,这个家伙……不是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