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尽碗空,师兄弟抱拳辞别。黄雀一声啼叫卸去浑身积石,余下驮碑的王八,目送他飞去广袤青空。
再往后,又是数不尽的暮去朝来。
仙宗六合四野熙熙攘攘,金笼峰寂静如死。有置身事外的世人高颂“叩天之战”的辉煌,同样有明眼人不屑冷哼:“一个斗志尽摧傲骨尽毁的天子,不过听天由命,任人摆布,有何可惧。”
一蹶不振的人,无论曾经多么强大,都是不足为惧的。
变故发生在“锈祖叩天”的五十年后。
全面闭关上百个年头后,云莱长老们不负众望,迎来了一位大乘期长老,稳住了四仙宗之一的地位。次年,议事长老肖尘根从宗主手中接过了庶务权,这像是一个不详的征兆,长老们不安数日,终于得到确切的消息,宗主决意启战。
第二次叩天之战。
肖尘根不知如何劝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恐怕宗主死意已决。
毫无疑问,仲砂在位期间,做到了楚问寒交托她的一切,最艰难的岁月中攘内安外,稳稳当当撑起了这个庞然大物,然而至交与“道”的背弃,终是压垮了她支撑下去的勇气。不长不短的五十年内,冷静干练的神色逐渐被阴郁的疲态取代,睁开眼度过的每一天,于她而言是漫长的折磨。
是人,总有煎熬不下去的一天。
骄傲如仲砂,云莱的凤凰,无法忍受自己因心力交瘁死于病榻,“锈祖叩天”是她心中疮疤的源头,也可以作为她此生的尽头。
九月廿九的这天,玉墟宗离兑宫内,卫留贤迟疑许久,才去叩响了金笼峰的门,许久不得回音,刚想转身离去,挪了一下脚又转回来,隔着门轻声道:“大师姐,我是留贤。有件事你不想听,我也要说一说,毕竟有过几面之缘……”
门内无声,卫留贤深吸一口气:“是这样,云莱的宗主估计马上又要换人了,原来的砂宗主即将退位,学大师姐你叩天去了。”
他说完等了一会儿,搓了搓手指,仍然没等到任何声音,甚至连衣衫摩擦的声响都听不见。又过了半刻钟,他死心了,觉得大师姐也许这辈子都不会踏出山峰。
卫留贤隐隐绝望地吐气,朝紧锁的门行了礼,转身沿路离开。
过了许久,金笼峰内才响起细微的声音,狼狈的人影仰起下颚晃了一下头,覆在脸上的黑发落到两侧,她双眼空洞,缓慢抬起一只手,指尖在半空轻轻滑下。
片刻,指尖划过的地方沁出痕迹,破开一道虚空。
仲砂的这一场叩天之战不引人注意。死于灿烂的失败,也不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她孤身提刀立于高空中,长刀怒斩劫云,忽的云烟飘散,她扭头,看见了远处伫立了一个人。
她刀尖不稳,差点没接住一道雷。
半晌,仲砂闭目,叹自己竟落到这番境地,曾经以为就算不免一死,也死得其所,要么成就年少的志愿,要么将命拼死在路途之中,不曾想到还会有“方向偏离,道路阻断”的那一天,连无愧于心都做不到。
她心底升起悲怒与痛怨,齿间淬针,朝法锈道:“杀了我。”
乌云碰撞,她反手用尽全力挡住白紫色的电光,鲜血从脖颈滴落。
“拿着我的命,向你的仙人表忠心,向你的命和加持在上面的桎梏屈服吧!”
“我死后,那些足以刺痛你的话没人再说,你可以彻底轻松了,再无对曾经的你有过负罪,来,刺穿我的心脏,将我的骨灰洒向滚滚浪涛,我们,再不见。”
残破黑袍的身影瑟瑟如一片柳叶。
仲砂忽然笑了,又以讽刺的语调道:“备下此书,是防不备之需,若砂不幸殒此,不必滞停敛骨,尽早离殿十万里为上……”
这是第二次闯八荒殿陷入重围之时,不明生还与否,她背给她的遗书,用照本宣科的语气,将一捧生硬的全心全意付之于她。
天庭地府,八荒六合,知遇之恩,唯命相报。
“——法锈,亲启。”
既已弃前尘,那过往种种,不要也罢。
风云在头顶聚变,河山崩塌,红纱与黑袍遥遥对立。
某个瞬间,天子陡然崩溃,泪如雨下,一掌挥散漫天雷殛,迎风逆雪,将即将加诸于仲砂身上的天罚尽数抹去,天道不依不饶,天子当即祭出太虚太极火,烽火连天。
衮服燃烧,她在熔岩中赤足走向仲砂。
像是有一千一万副面孔齐齐在法锈脸上走马观花地呈现,颓唐茫然,痛哭狂笑,凄厉至极。仲砂望着她,眼眶被火焰熏得干涩,对空长出一口气。
犹记少时意气浓,携手共斩八荒笼。
“走吧。”
“好。”
一言万语,了结前半辈的年少倥偬。
仲砂体内阊阖大炽功爆裂长啸,引动近在咫尺的捭阖不世功随之沉鸣,手绳颤动,感受她胸膛中节节攀升的温度。
温热的,炽烈的,滚烫的,活的。
磐石动摇,火苗窜出!
法锈轻轻唤道:“仲砂……”
仲砂紧紧拥住她,像是在扣死一丝游魂,回话刹那如同初见:“法锈,我陪你说话。”
我陪你,这一生的坎坷,我皆当陪你披荆前行。
【上卷完】
☆、磨锋
世间诸事,大多都逃不出一句“风水轮流,朝令夕改”。
这一年偏旱,凡俗的朝代又折腾完了一个,康氏皇族两千八百余口推入菜市斩首,上京城枪戟如林,骆氏黄袍加身,谷雨时节的长砂河腥臭了三十里,佃农用草梗子裹着柳絮塞入鼻腔,卷起裤腿挑来泛红的泥水,浇入龟裂的垦地。
这批粮食捱到秋收季节的十不存一,其中五六成被朝廷铲除。骆氏帝听信钦天监之言,认定血水灌出的秧苗,是“人命苗子”,煞气重,八字轻的人消受不起,乱吃要出大祸乱。于是一道谕令,调动八万“扼粮军”,遇秧则铲。
佃户无可奈何,不愿往儿女头上插草标的,便往道观寺庙塞幼儿丢襁褓,一时间香火旺盛,求仙问道之人难以计数。
四大仙宗自视甚高不予理睬,一流宗门趁机提升门槛,二三流宗门人满为患,六合四野乌烟瘴气。
一波长生途的热潮再度掀起。
旱年的冬至,新入道的修士拥挤不堪、济济一堂,四大仙宗借此时机,着手筹办又一度的大会。
此次大会的地点定在太朴仙宗的磨锋台。道童川流不息,捧着灵花瓜果奉上案几,资格稍老的几个门人避开各路真人,低声斥责跑腿的小侍童,却仍不敢伸手去探桌上的贡品,只从怀里掏出个荷包,拨出几粒瓜子,唆着瓜子皮,在寒风中议论各地修仙兴盛的景象:“不是我说,广纳弟子又有甚么用处!上回我外出做事,途径哪个穷乡僻壤的小宗门,问为何修仙?竟回我,是为了‘不食五谷’——嚯,笑死我。”
另外一门人也嗤笑:“听说今年收成不妙,凡子对‘辟谷’可是极其眼红耳热。”
“抱着这念头修道,我看今后的路也走不太远。”
“唉,算了。权重者为长生,怨愤者为偿命,贫苦者为残喘,你我为出人头地,人各有道,莫要五十笑百步。”
“确实,也没剩几人是专门为道修道的了……”
不到半柱香功夫,吐完瓜子皮,门人们就收了那副唠嗑打屁的闲工夫,开始恭恭敬敬焚香摆座,提灯唱喏。
受邀前来的各路人马,基本都有个靠谱的领头。无论怎样狂,都知道卖仙宗的一个面子,不会往大处闹,但磕碰摩擦在所难免,真计较起来事儿也多——要么被小童冲撞了,要么对自己的座儿不满意,再是挑剔自己案上的果盘,门人不停赔礼安抚,腰弯成鱼竿。
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主座,除了东道主这儿派了姜迎微镇场,也只有五蒙仙宗提早来了人。云莱与鸿渊这两大巨头还没到,门人不敢有半点松懈。
半刻后,天边显出蜃龙身影,腾云驾雾拉辇车扑下,惊得鹤飞马嘶,五条蜃龙不以为然从鼻孔里喷出几股热雾,庞大身躯盘踞柱门,五爪扣紧浮雕。
云莱弟子顺风降下,辇车稳稳落地,轮轴上熊熊大火散去。红衣的随侍弟子上前两步,仰首挺胸递来帖子。门人一惊,不敢多看,立刻躬身唱道:“恭迎云莱宗主大驾——”
一声唱毕,四下皆静。
静自然有静的道理,云莱仙宗第七十四任的宗主,也算是一代传奇,万世后必载入话本。
少年老成,独领风骚。幼时名不经传便被钦定少宗主,雪藏十余年后出山,弱冠之年接连遭遇巨变,竟也顺利传承衣钵,在宗主宝座上苦熬数百年,硬生生将之扛出原先的风光。
辇车旁几个随侍弟子推着石制轮椅,接着从上面步下一个身影,红底金纹的袍服铺散开,好似威仪古凤驾临。
门人眼珠子瞅着自己脚尖,深低着头,提灯的手都在抖:“恭请云莱宗主移驾右方尊座——”
云莱宗主未动,随侍弟子们也没移半分位置,似乎在等什么。
随后,一只普通到五文两双的十方道鞋晃悠悠落了下来,又一人从辇车下来,一头黑发不修边幅,身上披着单调的麻布白衫,袖口裤腿宽松到风一吹就成了直不楞登的方形,在一众轮廓柔软成波浪的法衣里格外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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