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晖一寸寸降下山头,明亮灼目的金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下草皮,一股急迫与焦虑的风漫山遍野吹过,吹进了玄吟雾的心里。
他长久地沉默着。
“想追上太阳么?”
江访安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太轻,引得人集中精神去听。
“以前没有追到过的,所及之处,全是‘未至,道渴而死’。但其实不用追,想让太阳不落,就看它偏向的是烈火,还是磐石。”
玄吟雾撇过头,看向了江访安。
那个老鬼修温和地坐着,如那个在南师城的夜里,在浩大夜空的屋顶上。
“八荒家主寿与天齐,没有轮回。可以说,只要他们想活,就能永永远远活下去。玄老——想么?”
他拖长了音。
仿佛问的是当年的那条小蛇——“你甘愿么?”,狼毫的针尖,淬上心头血,准确无误刺中了最隐秘的心思。
来自鬼的诱问,人尚且无力抵抗,何况妖。
……
玉墟宗,离兑宫。
又是一年春尽,拆月打理完自己的住所,领着小徒弟抹舟向北堂宗主辞别。
拒绝了几位宫主的挽留,有些不舍地搓着曲黄雀的绒毛,拍了拍卫王八的硬壳,拆月怅然道:“都长起来了,都好,以后得了空,来梅吐山涧走动走动,那里有温泉和补酒,挺好的。”
曲验秋与卫留贤拔高了几寸,介于青涩与成熟的中间,心情定然低落,却再没有当初大师姐离去的那种惶恐无助的嚎啕大哭,默默帮抹舟系好了包裹,也勉强笑道:“一定,认不得路就让师父领着我们去。”
拆月嗯了一声,又叮嘱了曲验秋几句:“天资不够别慌,少跟你大师姐比,她是不会跟平常修士比悟性的——脸皮没厚到那个程度。慢慢来,学着点你师弟,唉——勤能补拙。”
曲验秋闷着脑袋点点头。
大师姐将“代宫主令”交给他后,继位的担子就全落在他身上,可惜他实在没有能力将离兑宫撑到当年的盛况。坎艮宫大师姐永蝉之英武、坤巽宫大师兄赫别枝之稳重,都牢牢压在他头顶上,将他贬的一文不值。
他不过是一只双黄蛋孵出来的扑腾乱跳黄雀儿,所想不过是拜入一个好师门,过上一个有点小奔头的快活日子。
无论资质还是才能,都不足以接手这样一个烫手的大摊子,到现在修行愈发艰难,阻塞不前。先开始他还没发觉,直到某一天,师弟卫留贤居然不声不响超过了他。
被师弟轻松打掉手中木剑的一刻,曲验秋忽然难堪至极。
他觉得大师姐的决定做的太匆促了,匆促到让他疲惫了这么久,尴尬了这么久。
唯一的安慰,是满嘴乡音的老山羊,挽着袖子,领着个善解人意的小绵羊,给他熬制梅花香味的好汤好药,用力搂着他,搓他的头毛。
再后来,老山羊也要走了。
一碗米酒送别了拆月,曲验秋留驻大门口良久,抬起头看向天穹,想到曾在玉墟宗养伤数月的仙宗少主,听说她回去之后接任了师父的位置,手腕强硬,才能出众,混得风生水起。她站得太高了,高到自己没有嫉妒,也没有羡慕,只想放声大哭。
卫留贤轻轻提醒道:“二师兄,咱回去吧?”
曲验秋扭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转身的时候一个脚麻没站稳,扯下腰间一块佩饰,他握住看了看,将这块“代宫主令”递给了卫留贤:“帮我拿一下。”
它太重了。
纵然有四根翅膀,也飞不上半尺长空。
作者有话要说:
“人间惆怅客,何事泪纵横”改自纳兰性德《浣溪沙》
☆、四轮
无论是知情的,蒙蔽的;情愿的,抗拒的;承受的,反对的;都无法阻止八荒殿的如日中天。四大仙宗的翘首以盼,六合堂的极力阻碍,在那一日的夕阳徐徐反升中静止了。
八荒第四十九代家主,法锈,于康帝三百一十六年,突破炼道四轮。
这个消息抵达各势力的同一时刻,相伴着另外一个消息:宫臣飞升。
问飞升的宫臣是谁?答:从阳。
比起一度与锈主斗智斗勇的宫臣催酒,此宫臣鲜有人知,不少人略有诧异,因为一旦家主有了炼道四轮之力,第一时间都是把自己最烦的臣仆送上天,视厌恶的程度而定,一般烦的就做做好事让其成仙,特别烦的就袖手旁观送上西天。
这并非信口开河,是有小道记载的。第一十四代家主在未修炼到悟道三轮之前,宫臣殿仆结党营私、良莠不齐,凭大乘期修为仗势欺人,孤立无援的家主没什么脾气,“呵呵呵”地逆来顺受,一直被压到炼道四轮,当晚宫臣就被天罚劈死了一位,十四代家主晃动手腕,特别歉意笑道:“不好意思,还不太熟练。”
而后第十四代家主执掌八荒的十年间,三宫臣八殿仆殉了过半。
同一时间,八荒殿的万锁磐石前,法锈负手望向玉白的天穹,身后一左一右伫立着两位宫臣,像是保护又像挟持,狂风阻挡在外,衮服静止垂落于地,惊不起一丝波澜。
每当家主步入这个境界就意味有了正面抗衡的实力,过去的隐忍变质,妥协作废,谁也不能预料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
催酒淡淡出声:“我以为锈主会先将我送走。”
“你——?”法锈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道出三个字,“不急啊。”
语调轻松,不愧跟历来的天子是一家亲,跟“横眉倒立、火冒三丈”无缘,吹完风,闲云野鹤地背着手,哼着小曲走回房。
回旋廊清风阵阵,荒无人烟。
自从法锈挑明了心事,狐狸似乎有了心结,每次来的时间都挺凑巧——也就趁她冥思时过来瞅一眼,不等睁眼就走。没人啰嗦操闲心,她过得宽松过了头,得幸于头发顺溜,否则靠她的闲散记性,非得纠成毛线团。
法锈挥退宫臣,刚跨入门槛,脚步顿了一下,沉寂半晌,她忽然“咦”了一声,随后笑起来:“赶巧,抓住一只来不及跑的师父。”
玄吟雾抬头,却不忙乱,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并不叙旧,斟了两杯茶,将腹稿和盘托出:“我考虑许久,如今也想通了。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不必顾虑我,我同意飞升,越早越好,这样你也可以早日摆脱后顾之忧,去干你的大事。”
法锈刚坐稳,动作就是一滞,慢慢摩挲手指,沉吟片刻道:“这种话不像师父自己想的,是有人出谋划策?”
玄吟雾反问:“你觉得我会说什么话?”
法锈沉默不语。
“求你安分守己?与我共度余生?”
法锈垂了一下眼皮,瞧见他手上茶碗里水波荡漾,抖得好似狐狸皮下的那颗心:“刚才那话,也不像师父能自己下定决心说出口的。”
玄吟雾语塞,法锈就半猜半问道:“这其中,有殷余情搅和在里头么?”
这问题容易回答,玄吟雾如实道:“没见过。”
“那也好,我与法昼不一样,你与殷余情也不一样。假若飞升失败,我就阻断天罚,再送个第二次、第三次……师父不要与我在这上面耍花招,搞得损人不利己,我会很伤心。”
玄吟雾放下茶碗:“你随意。”
法锈一笑,霎时换了一张面孔,手肘架在桌子上探出身,穿透茶碗氤氲的水雾,睫毛被热气濡湿:“多时不见,师父想不想我呀?”
玄吟雾在脱口而出的前一刻刹住了,闭眼不看她:“不想。”
然后他的手被拉起,循着衣料往内深入,覆在熟悉温润的脊背上,法锈又问:“这样呢?还想不想?”
“……”
“哐当”一声巨响,当中的那张桌子被用力踹开,法锈收脚,顺势架在了玄吟雾的腿上,不经意道:“师父,我这半辈子刀光剑影,伤的全是正脸,背后一片坦荡。”
话是说的很明白了,敌是敌,泾渭分明,友是友,和乐融融,就差直接说“我还没被人被捅过刀子呢”。
玄吟雾终于睁眼,压下暗色,责备道:“你这是什么话?”
过了很久,法锈与往常一般笑道:“没什么呀。”
……
数月后,万事具备,玉墟宗离兑宫宫主,涂山九潭玄老于八荒殿飞升。
消息传回玉墟宗,北堂良运与觅荫真人以为是耳朵出了毛病:“啥?”
拆月在梅吐山涧见到红着眼睛拜访的曲验秋,愕然许久,掰着趾头算:“等等等会,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他到上古期了吗?不是,他跟天子不是正过着快活日子吗?怎么突然想不开?”
上报到云莱这里,仲砂笔尖一顿,好半天才开了金口:“又不是等不起,怎么这么急。去查。”
随侍领命,飞快地往大殿外退去。只一会功夫,又无声疾步走进,站定禀报:“确切无误,此事由玄老提出,锈主默许,于两刻前成功渡劫。”
“啪”的一声,仲砂搁下朱笔,这清脆一响相当于酒席摔杯,随侍立刻全神贯注,预备听令。然而放下笔后,仲砂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久到随侍的手指关节开始发僵,禁不住自行发挥:“宗主,此事存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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