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尘根这一句师姐,似点醒了其余人,匆忙中大片的“大师姐”之声此起彼伏,仿佛朝贺,而肖尘根伫立于辇车一侧,似有些恍惚。
他本是是宗主首徒,是最有资格争夺云莱大师兄之位的人选,十三年前竟败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之手,心中并不是无怨无恨,他怀着满腔怨怒质问过他亲师父,问出那个女孩竟然只有十一岁,刚及炼气,不禁膛目结舌,口不择言:“师父您疯了吗?”
云莱宗主如往常一般和颜悦色:“尘根,你以后要叫她师姐,只要她不死,就会是云莱的大师姐。”
当年话今日应,十三年之后,仲砂这个名字再次响彻四大仙宗,不同于上一次,此次她毫无遮掩地从辇车中走出,身披朝阳,是云莱的凤凰,是难以比肩的天堑。
☆、告白
尽管仲砂在四大仙宗的领头人之间独占鳌头,此人风评却不赖,大约与她鲜少露面、寡言少语、从不下杀手、点到为止这几点有关。尤其是金口难开这一项,全天下就没几个人听过她说话,上至师尊长,下至师弟妹,大多都习惯看她眼神和手势做事。
作为大师姐,宗门标榜的存在,这种做派很快风靡云莱仙宗,刚入门的小弟子也压下活泼闹腾的性子,憋着不言不语,肚里字句全写在招子里。这导致宗门聚会的时候,别的仙宗弟子一兴奋起来都在窃窃私语,就云莱仙宗的,全是在眉来眼去。
有散修总结道:“四大仙宗每一辈的习惯都不大相同,难以辨认,近年来就云莱的最好区分。逮着谁,瞧那人眼睛会不会说话,就晓得了。”
玄吟雾漫无目的地走动,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方何地,突然耳边听到一声嗡鸣,心里一紧,迅速回神。
这是封煞榜示警发出来的声响,他最清楚不过,原以为在本堂没人会佩戴这东西。还没做好准备,一个守秩修士踏空而来,掐灭了封煞榜的鸣响,隔了几步向他道:“是倥相真人?饲祖早已到了,寻不到你,我只得用这个招数把你带过去。”
虚惊一场,玄吟雾没多言语,随他走上留客城的高处楼阁,踏上最后一节台阶后,映入眼帘的全是穿着火红袍服的修士,不少云莱门人杵在旁边,安安静静的,眼睛却不安分,一挑一撇全是戏。
守秩修士平淡道:“这便是饲祖住处,真人请进吧。”说完就要转身下去。
玄吟雾问:“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云莱仙宗的弟子,他们也住这层?”
守秩修士不紧不慢回答:“不,云莱与鸿渊的住处皆在下面几层,如何安置有明文规定,按律禁止私下调换,但本堂管不到串门。”
守秩修士一走,玄吟雾便与众多仙宗弟子打了个照面,留客城这个环形楼阁顶层就一个院落,那个曾与杜蔺雨打过交道的小姑娘就靠在院门口,似乎是在守门,好奇地往玄吟雾身上瞧了一眼,古灵精怪全收拢在眼瞳中。
能劳动这么多云莱门人守在此地,十有八.九是仲砂在此。可玄吟雾从没听说过法锈和云莱少宗主有过什么情谊,想来也有些矛盾,仙宗那种巅峰级别的宗门,多少修士争先恐后要挤进去一只脚,要是能攀上交情,何苦还自身一人在外打拼。
若说仲砂是好胜心大发前来单挑也不太像,法锈一出手就容易天打雷劈,不可能如现下安详平和。玄吟雾想了想,心中忽然一空,难不成仲砂是看中了法锈的资质,替宗门向她抛出绣球,允诺即刻为内门真传?
这应该是最有可能的猜测了,玄吟雾有如心被重锤敲了一下,随后往下坠入无底洞,他刚想不顾众多云莱弟子走进院门,突然在门边的小姑娘往里面瞧了一眼,然后回过头露出一个坚定的眼神,众多弟子纷纷聚拢,严阵以待。
玄吟雾沉默,他理解了好一会,应该是他们大师姐快出来了。
果不其然,一股热浪翻涌而来,融化了屋檐白霜,随后玄吟雾见到了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云莱仲砂。
与想象中的孤高并不一样,她眼角天生微微上挑,眉梢自带薄红。修仙中人追崇的都是仙风道骨、素净淡雅,这已然形成风气,若是生了明丽颜色,必然要穿深色衣裳盖下去,但她如传言中一样身披朝霞赤裳,衣料如雾如烟,唯娇媚二字可以形容。
然而缺陷同样明显,她腿脚僵直,像是撑着两根竹篙走路,眼眸半睁着,目光只垂在脚前三尺地上,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
立刻有师弟推来了一架轮椅,全部用幽深的矿石铸成,仲砂仍是一副漠然的神色,只是与玄吟雾擦肩而过时,忽然抬眼扫了他一眼,没有敌意,只是审视,但玄吟雾还是觉得如同被一柄极快极薄的小刀划了一下,感觉也奇怪,不是被割到的刺痛,而像被火钳烫了一下。
仲砂没有停留,走向轮椅,抓住扶手坐下后,两侧的轮子砰得一声燃起了大火,炽热无比,热浪涌出,烘烤得周围五尺犹如三伏天。
云莱仙宗弟子的脾性,如果非必然,一句话都吝啬,走得也是悄无声息,默默对院门行完礼,众星捧月一样环绕着那辆重石轮椅离去,很快便消失在阶梯尽头。
玄吟雾心里记挂着法锈,不再想仲砂究竟是何意,转头进了门,穿过院落的石子路,主屋的门扉大开,屏风也推到一边,法锈就靠在榻上,双手拄膝,仰头不语,似在出神。
冬夜滴水结冰,她身上竟然只披了一件白亵衣,腰带没系紧,领口也是松松垮垮的,乌发流云般垂落榻沿,混着轻薄的衣角在风中晃动。
见到来者,她敛神,微微一笑:“师父,怎么才来呀。”
玄吟雾回头看了看门外走远的云莱众人,又看了看她,目光从她腰上一直巡游到她锁骨:“你就穿成这样子……见客?”
法锈付之一笑,不甚在意:“贵客临门,忘履相迎。”
玄吟雾还想说什么,冷不丁瞧见塌边有一圈红线,细细编成了三股的麻花,头尾用一颗小寒珠接起来,这种东西明显属于仲砂,玄吟雾微微抬了下颚,指过去:“那是什么?”
法锈看了一眼:“哦,她手绳。麻烦精,总是丢三落四的。”
她语气中自然而然带着熟稔,是玄吟雾不曾听过的,他想问个清楚,但话到嘴边,又没了味道,这边大冬天只穿亵衣,那边轮椅都不坐走路相会,还落下一根手绳,他还是忍不住出声:“你跟她什么……”关系二字被他咽下,沉默了一会,又若有所指地说:“我见到仲砂了,她走路的模样不太对劲。”
法锈往玄吟雾脸上一扫,大致明白他问的是啥,随口撇清:“她那腿本来就不好,这锅我不背。”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好吧跟我有关,曾经是好的,后来断了。”沉默了一会,拿手抵住额头,又烦得叩了几下,“陈年旧事,一言难尽。”
虽说猜测太荒唐,玄吟雾还是问出来:“你……打断的?”
法锈蹙眉,露出“怎么可能”的不赞同神情,摇头:“跪断的。”
这是个始料不及的答案,玄吟雾一时愣了,仲砂贵为仙宗少主,战力卓群,任何物资人力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师长宠爱呵护还来不及,什么事能让她跪断两条腿。
法锈淡淡道:“求学。”
玄吟雾怔道:“什么?”
“不是有过传闻么,她修成了本门秘笈‘阊阖大炽功’,这部功法已经达到仙法的门槛,宗门中已有数万年不曾有人参透,无师可授,只能把她送出去求学。”法锈微皱眉头,似又有些烦心,“然后她就跟只傻狍子一样,不让进门,就一直跪,跪了十多年。”
玄吟雾点点头,突兀问了一句:“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有种直觉,从仲砂这里入手,可以将法锈的过往与身世连带而出,但法锈微笑,缄口不言这事,避重就轻道:“我可惜呀,可惜君生我未生,要是我与她同岁,定携她破开那门,火烧宫阙,怎会让她平白屈膝,磕裂砖地!”
法锈的语速越来越快,声调越说越沉,最后一个掷地有声的尾声砸下,寂静一瞬,她忽地笑起来,狂且痛,仿佛有一簇火,焚烧了五脏六腑,最后浮于面上。
玄吟雾怔怔地望着她,无言以对。
他想起拆月评价她“心如磐石,外裹文火”,但刹那间,他划去了后半句话,在法锈心中的根本不是温暖的火光。仲砂将烈火燃于体外,而她却深深内敛于心,那火苗绝不微弱,而是一点点将心脏烧成齑粉般的酷烈。
磐石、烈火,这二者竟能共存于方寸之地。
仅是片刻,法锈闭眼,再睁开时又如往常一般无二:“师父想知道我跟仲砂是什么关系?好,我告诉你,这关系我不怕告诉天下人。”
她字句清晰,内蕴万钧,“志同道合,生死之交。”
玄吟雾心口一颤,仿佛被震动,这八个字说来容易,但世上真正可以坦然宣之于口的没有几人。他与拆月共邱的情分也尚不及这八字的分量,他想怀疑,只是仲砂的那一眼和法锈的笑容,都绝不作假,她们隔着千万重山,隔着宗门与散修的门槛,但为你一言,我可赴汤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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