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锈以拳掩口咳了一声,不管乱七八糟的领口,只把散落在肩上头发撩到耳后:“师父,我觉得我体质不行。”
玄吟雾面上维持着最后一点不动声色:“所以?”
“不能给您丢脸呀是不是,况且师父是妖修,徒儿总得学点妖的东西。”法锈笑得别有意味,“我还一直疑惑,师父怎么总是这么龙精虎猛,原来妖不可貌相,还用喝什么补酒啊,您身体好——着呢。”
“……”
那个拖音转过了多少意味深长,玄吟雾都要被她气死了!
☆、磐石
气到深处自然消,过了片刻,玄吟雾的心中反倒涌出一股无可奈何。
他是当着众妖的面儿把她拖着走的,这要是换上拆月和共邱的弟子,被打扰了兴致还勒令早退,必定要甩师父几天脸色。但法锈依旧浑不吝的,仿佛没什么事儿能真正惹怒她,脾气攀到最顶头,仅有一个烦字,烦得蹙了眉,就足以教人心生警惕,小心退让了。
她不记仇。无论是被追杀还是被碎丹田,统统懒得计较,一旦烦了,青琐剑那样的就是下场,她这个性情实在不容易生气,也没人知道激怒饲祖的后果。
但玄吟雾觉得不好,他都气饱了,这孽徒居然还在笑,简直大逆不道,随即开口教训她:“身为重道统礼仪的人修,居然让我这个妖修告诉你什么是孝义廉耻,你觉得像话吗?”
“师父你这意思,是说我不配做人?”法锈耸肩,“无所谓,那就不做咯。”
玄吟雾一声“孽畜”就这么顺势骂了出来,说完却又顿了下,心想这不行,要是她连人的本分都不做,还不知道要混账到什么地步!
于是接着教导她:“作为一个人……”
法锈闻言,伸出一只手:“等会,刚刚不还说我孽畜么?师父金口玉言,改不得呀。”
玄吟雾被堵得说不出话,沉默半晌,把她打了一顿。
这深更夜半,衣衫单薄,打哪儿好像都不合适,玄吟雾想了想,只能打她手心。法锈没意见,非常配合地抻着手,打一下就哎一声,叫得特别敷衍,还有空跟旁边几个经过的师弟师妹道个平安,气得玄吟雾没法子,匆匆打完,赶她去睡觉。
法锈笑了笑,道了声师父好生歇息,负手走向了自己的院子。
由于拆月真人是头没事就喜欢刨地的山羊——温泉池子就是他亲蹄子刨出来的,挖坑是爱好,建屋是顺便,因此梅吐山涧里大小厢房层层叠叠盖成了一片,对待来客也格外大方,厢房每位一间,不仅宽敞,还附带小院。
法锈的厢房一直未燃灯,安安静静的,看样子睡得挺好。然而几墙之隔的这边,玄吟雾上下左右蹭耳朵,揉来搓去,把尾巴毛都糟蹋乱了,就是睡不着。
他是只认窝的狐狸,尽管拆月知晓这一点,特意为他把厢房布置得贴近迁荷峰洞府,但架不住他认得越发厉害。过了一会,玄吟雾化作人身,拢袍下榻,手执灯盏推开门,靠近旁边院子的门槛,踟蹰了一会,还是向里面望去。
小院中石桌冷酒,一地如水月色。
桌旁一席躺椅,里面窝了个绯红长衫的身影,这中衣没妥当套好,当毯子胡乱披着,下摆与袖子还露出了贴身的雪白衬里。玄吟雾跨过门槛,轻轻走到石桌边,法锈依旧合着眼,夜不闭户也睡得安稳,呼吸平静悠长。
风吹熄了灯盏,玄吟雾顺手将它放到一边。
此刻望着法锈,他才发觉心里还存着个事,乱得很,如果不想通这件事,就算现在是在迁荷峰洞府,他也铁定睡不着了。
这事要从温泉池子那时候说起,等三位师尊齐心协力把门板拍在法锈面前,关牢后,除了温泉水哗啦啦,里头着实寂静了一会儿,但最先开口的不是身为法锈师父的狐狸,而是拆月,他说:“她看了我一眼。”
眼见玄吟雾又要蹙眉,连忙打住:“没有别的意思,看的是眼睛,你听我说,有些事情我觉得你要认真点听我说。”
拆月这只老山羊,虽然越活越神经,但阅历这一点还是别的妖修拍马都及不上的,玄吟雾看向他,姑且听他到底想说什么。拆月顿了一顿,竟有些踌躇不定:“你那个徒弟,有点道行啊。”
玄吟雾:“……”
可不是,闭个关差点把迁荷峰弄塌了,她道行深着呢!
拆月又道:“刚才她能盯着你,脑子里想正事,你觉得正常吗?”说完不等反问,摆摆手接着说,“发呆和思考,这两种眼神我还是分得清的。要是楞头鹅,目光必定又空又傻,但要是在思虑事儿,就算装傻充愣,也无法顾及方方面面,很容易就从眼中露了缺口。”
玄吟雾听了半天没听到点子上:“你到底想说什么?”
拆月这次很直接:“劝你慎重考虑收徒的事。”
“为什么?”
“你徒弟这人有点深,就像……我举个例子给你做比较吧,她手上常常拿着话本子,我瞄了几眼,有公子芥的,不知道你看没看过。其中某个册子的名字我忘了,说的是俗世,帝王爱上一个名将,用一辈子去捂热那一块冰,最后冰块裂了,里面是一颗热腾腾的心。”
玄吟雾说:“没看过,你是想说法锈是那样的?”
拆月啧了一声:“要是那样的,我管你收几个!关键是你那个徒弟不是这样的。你看她多亲切多温和啊,混得风生水起,只要在她身边,保准儿有种错觉,觉得是今生缘起,迫使你更贴近些——其实不是,她心口里是一团火,能捂暖人的火,但把手再伸进去一点,最里面的是石头,更确切点,万坚不摧的磐石。”
玄吟雾听懂了,瞳仁不自觉微微竖起,却还是问:“那磐石里面呢?”
拆月沉默很久,还是缓缓道出:“这个,你应该知道,世上大多的石头,都是实心的。”
实心。
玄吟雾手心湿凉,他知道法锈不适合收入师门,也觉得她某日终会离去,毕竟他的功法没办法教她,而她胸中自有丘壑,纵横于封煞榜,还那么年轻,还要走很远。
但这样突然被点醒是他不曾预料到的,这两个字,正如一把重锤砸向了镜花水月,水纹荡开,乱了心绪,再难平息。
见他缄口不言,拆月也不好过分插手好友的私事,只是略微提醒了一句:“听你说,茶都还没敬过?那的确不算入门,看来她知道如何拿捏这个度,你别自己失了足,陷进去了。”
言犹在耳,玄吟雾眼瞳黑黢黢的,垂眸看向躺椅上的人,她乌发散落双肩,眉眼低垂。美人在骨不在皮,不论几分容颜,她都能用一身风骨勾勒出十二分的卓越。
玄吟雾心乱如麻,凝视她,想将脑子梳理一遍,却又不知头绪在哪。
——为什么这样的人是活的?
若真的心如磐石,何不化作石雕,偏生有了这样鲜活的皮囊,这样浓烈的色泽。一挑眼一低眸,丹青晕开,纵然身披凡衣,却犹似画中仙,含笑呼出一丝活气。
他睫毛轻颤,手指收紧,一点办法也没有。
越是心烦意乱,越是容易想起些过去的事,有她斩杀青琐剑时引天罚的张狂,也有低头穿毛袜子时的安静。最终片段闪灭,是她吃着糖糕,拿着话本子与他胡诌:“我就是那磐石里孕出来的,忍了沧海八百年冲刷,挨了桑田九百年碾压,终有一日我心动上苍,石头也生锈,剥去层层石屑,走出来一个我。”
沧海桑田,石头也生锈。
历尽千灾百难,只愿遗下这么一句,在唇齿间缠绵:“你看,我受这么多苦,就是为今生与你相见呀。”
玄吟雾怔住了,以饲祖说话的脾性,说的是玩笑话,还是并非无的放矢?
想了片刻,真是恨从心起,话不会好好说,非到处留坑,这不欺负妖修么!
正这么恨着,脑子里突然间一个闪现,顿时明白过来,这说的也不是那戏文中的黄鹂娘子,更不是法锈,这句话就是一个圈儿,给他画地为牢。
实心与否,除非石头生锈,否则怎能一探究竟?
玄吟雾莫名定了下来,夜风冰凉,吹得长发法衣乱掀,他一手撑桌,俯身靠近躺椅,似疑问似自语:“我何时能与你相见?”
自然无人应答,但他一旦想通了,心里稳住了,就容易犯倦,化作狐狸攀上石桌,又蹑手蹑脚爬到躺椅上,他拱了拱脑袋把自己蜷起来,鼻端没有半丝味道。
他寻思着,眯一小会。
这一觉安歇得挺好,正睡得迷迷糊糊,不知怎么回事后腿一蹬,骤然把自己给惊醒了,茫然立起身子,用爪子蹭了一下颈上绒毛,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睡过头了。
天边微亮,泛着浓且深的蓝,他从法锈的膝头蹿下来,连人身都来不及化,四只爪子挨着地一路跑走了,生怕来过的痕迹被抓了个现行。
蓬松的尾巴稍儿掠过墙角而去后,院中的法锈慢慢睁开了眼睛,清明沉稳,像是从未睡过。
石桌上面遗留了一盏熄灭的灯,铜面打磨得光可鉴人,倒映出法锈的嘴角,是个格外模糊的笑。
她忽然往后靠去,仰面朝天,看巍巍山脉,看亿万星辰,瞳孔中渐渐映了众生轨道,又闭目,将这一切,纳之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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