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说边使眼色,几个掌库先生立刻击磬,修为高的到场上劝架,好说歹说把双方拉开,沾上血的脚镯被拾起,擦干净放入笼子,重新来过。
但硝烟未散,两个宗门的门人都目眦欲裂,血涌上头,吼着把老底都掀出来,势必要在这祸事源头上扳回一局。
良筹此时气定神闲,还有空低头道:“饲祖,已经飘到六十八万二千了。”
半柱香不到,已经快接近七十五万,趋势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其中一个宗门直接红着眼叫出了七十六万,在暂时的沉寂中大喊道:“还有谁?还有谁!”
七十六万的高价,大概半个宗门的地皮都得卖出去,谁敢拼得过去?
但确实还有人,势如天威。
“听说估价是六十五万?倒也有点良心,这东西不值六百五十万。”法锈哂笑,手上茶盏磕在桌上一声响,声压全场,“六百四十九万九。”
作者有话要说:
卧槽这个收藏怎么奋成这样,晋江抽了吗……
☆、早饭
晚霞隐去,金黄灯笼亮起,人声熙熙攘攘,衬得拍行里面的鸦雀无声越发诡异。
所有人心里都滚着惊涛骇浪,循声望去,却只看见一个翠竹似的元婴修士负手杵着,他身后,一抹雪白夹赤红的衣角被风吹得微微拂动。
叫出“七十六万”的宗门领头脸上是一片空白,那个价格太高太远,硬生生砸下来,锤得脑壳一懵喉咙一干,脊梁都给碾软了,教人半句话都说不出。
怎还讲得出话?怎敢上达天听!
良筹真人替饲祖受了众人瞩目,心里却十分安稳。
他跟饲祖只有几面之交,却深知为何高阶修士都愿意叫她一声祖宗。她不用一诺千金,也不用义薄云天,出了事求她,不答应就罢了,一旦应了,就一个意思——记我账上。
四个字,就字面儿上明摆着的意思,没有要求,也不用回报。
自从松良筹在六合堂领了这个拍行的职,跟人打交道就是家常便饭,也求过人。要是求别人什么事儿,推三阻四就不说了,那种趁火打劫的最是可恶,讨价还价要求回报,摆出一张公正无私的面孔,却是得了大便宜的嘴脸,志得意满得教人厌烦。
若是故意拉拢,那更让人难过了,孤零零欠着一个人情在那,你记着他也记着,就跟个爆竹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炸了。要是在某个关卡处炸,那可真是进退两难,陪着笑脸还要割肉,关上门不打自己两个巴掌都咽不下这嘴苦水。
多少修士都要和拍行搞好关系,卖人情显价值,落魄时当大腿抱着,显贵时当走狗使唤。自恃身份,要拍行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己提出来给个大折扣,才能言笑晏晏地欢谈下去。
富人多么?多。能人多么?也多。
饲祖多么?
只有一个。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个。
多少次夜深人静,松良筹抹了一把脸,叹气,捏着手里工钱账本。
不容易啊。
这偌大的一个世间,有天道在上,谁都不是台柱子,谁都不容易。
击磬声突兀响起,掌库先生小心翼翼又从笼子里取出脚镯,这回不敢让贵客上前来取了,直接躬身送了过去。
松良筹拿过,转身又递上去,法锈却不接,只笑道:“怎么?嫌招虎狼,甩了个包袱到我手里,看我破财不消灾,晚上就睡得踏实了?”
松良筹一拍脑门,反应过来,赶忙揣到自己袖子里,再度拱手:“多谢饲祖。”
“不谢。”
对于道谢,法锈一贯都是不亲不疏的两个字,六百多万灵币撒出去,半分关系都懒得拉近,跟扔到水里没响儿一个样。
应付完拍行的事儿,她又侧过头看玄吟雾,这次话里话外就全是做不得真的调侃了:“师父,可别急呀,春秋刀那套镯子,要是备齐了,起码是这个价的十倍。这次抛出个肉包子打狗,下次没准儿把狗窝里的包子全弄了来呢,到那时一笼包子我连锅端来,随您挑拣。”
玄吟雾知道她作劲儿又上来了,横她一眼:“现世宝!”
“哎,没办法,现世惯了。”法锈笑得分外故意,“徒儿无能呀,好像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
穷到卖毛的狐狸在低头反省,他到底图什么?一个有钱的徒弟不可怕,但一个有钱还能逮着人痛脚戳的徒弟,简直灾难。
松良筹早已经退下,与春秋刀一战,他重伤犹在,是憋着一口气撑着从床上爬起来的。临走时他看了一眼玄吟雾,没多打量,却忽然回忆起昨日鏖战后的劫后重生。
那一场激斗,从前日到昨夜,战到眼前发黑,等倒在地上,突然觉得那些绝地反击的说法,都是骗人的玩意儿。真到了那一刻,脚断了手残了,爬不起来逃不掉,痛到昏厥,也只有眼睁睁看着,连愤怒都没了,只泛上一阵阵的后悔。
悔我本有安逸,为何要干这劳命事?
三十六个修士,为功利,为银钱,初时热血上头蜂拥而至,不配合不听令,都要抢那头功。等力气耗尽,被打怕了,想夹尾巴,可天上地下遍布刀刃,无路可退。
这时脑子总算清明了,想起饲祖之前说的——要注意春秋刀双手双足有四个镯子,连成一套,能摆出“千峰万仞阵”。所以每人站好点,轮番补刀,先断他一肢,抢先坏了这个阵,胜算便有了半数。
但想起来也没用,悔也无用,互相推卸也无用,众人都是强弩之末,阵法已开,动一下,就要被那刀子割入血肉,痛入心脾。
一痛,就想起活着的好处了,还有命,有余地,不敢拼。
谁都不想做那出头鸟,只想着,来一个人身先士卒,以那人身躯为盾,挡在自己面前,才能让人放心,才有让人上前拼的勇气。
总要一个人冲在前面。
慷慨激昂的时候,抛头颅洒热血一句话的事,冷静下来,竟都畏缩不前,脑子里全是过去的走马观花,舍不得抛不下。众人皆沉默,饲祖却笑了:“叫你们要听话,结果都把我说的当耳旁风,害的不还是自己。”
这里数她最年少,修为最低,却用了一种包容无奈的眼神,大概是抗大事挑大梁次数多了,麻木了,成习惯了,“分明不是手足,却又不听喉舌号令,你们呀……”
她抬脚,用力踏下,一步一步走向了春秋刀,以身为锋,手握道法天规,斩向凶邪,身后是一道铺给他们的血路。
松良筹头上的血流到了眼睛里,瞳孔倒映出的那个赤色身影太浓烈,凝成了深黑。
他苦心经营拍行生意,对这种来财快的人不待见、也瞧不起,还曾笑骂:“那些个饲儿,都是被惯坏了!自抬身价,以为自己那条命金贵得上了天,不就是嘴皮子上下一碰吗?这是鹩哥鹦鹉做的事!等到战时,要么躲在人后,要么扑棱扑棱翅膀飞了!嗐,真是小人得财,偏叫我等卖命,六合堂也是偏颇了。”
那时骂得多爽快,自觉好处都让他人占了,苦水都淌在自己胸膛,怎么能不让人骂!
可是这时候狂风大作,血肉横飞,顶在最前头的,也是饲儿。
战了不知多久,拼了一条老命,最终得了个大难不死的下场,还活着的修士们心有余悸,回到松啼城后,松良筹便提议:“不如今夜就歇在此处吧,也防着春秋刀去而复返,封煞榜上的凶邪大多性情不定,如果分而居之,难保不会被半路伏击。”
饲祖已换上新衣,正梳着她那头长发,像是要将一切的伤累都从上面拭去,听了他的话,却道:“不了。”
松良筹怔愣,问道:“为何?”
她说:“有人等我回家呢。”
… …
夜色深了许些,拍行里热闹却有增无减,大鳄带着师弟们向师叔告辞,玄吟雾也望向法锈:“还准备在这儿坐到天亮?”
法锈饮完半盏茶:“嗯,回家。”
师徒两个才走到门口,法锈忽然往后一靠到玄吟雾身上,说:“走不动了。”
玄吟雾第一反应是她的脚伤,越是人多的地方,她越是不会把真正的原因宣之于口,只抛出个话头让你寻思,磨人得很。
他只能放下手中拎着的大小锦盒,说:“站好。”然后拄膝蹲下,将她裤腿的扎绳松开,没见到袜子,只瞧见一抹脚踝肌肤。他蹙了下眉,脱下半只鞋,才发现只有前半个脚掌套了袜子,伤口没有大碍,是袜子松紧没弄好,走着走着就掉下去了。
袜子滑到了脚底,总是踩在褶皱上,的确难受。玄吟雾看她站不稳,伸出一只手,给她握住扶着,另一只手握住袜边往上拎,心里想着回头要把袜口的松紧调一下。
等他把法锈的两只毛袜子都提回了原来位置,站起来时法锈又往后靠着他,没等他问她又什么毛病犯了,就若有所感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拍行门口旁边的一个男人。
他戴斗笠穿蓑衣,垂着眼,只像个普通寡淡的男人,由于断了一条腿,手上拄着一把长刀,风沙吹过时,腕子上有玉镯晃荡。
断腿、长刀、玉镯,春秋刀。
玄吟雾默不作声将右手锦盒都换到左手,空出的手心转出倥相诀,与之对峙。过了半柱香功夫,春秋刀忽然转了一下刀背,也不抬眼,一瘸一拐地离开了。直到他消失在了人群中,玄吟雾才收了法诀,法锈也站直了,却叹气:“咬人的狗不露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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