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锈道:“阿宛,我比我师父要更了解他自己,所以逆改蝼蚁胎后,我去找了他,而不是等他花三五年的时间想清楚,然后在我整装待发的前夕跑来找我。一旦有事,每次都是扛到最后一秒才来责问我,我在竭力回避,他也在避,他更适合活在梦里,一个太平梦,有山有水有炊烟。”
宛慕世不赞同:“可这些事迟早……”
法锈轻声道:“我知道你觉得这份感情太虚,不比你与法世的风雨同济,但其实,我们要的就是这样的梦,逃避不了的才叫梦醒,如果能永坠梦中,梦就是当下。”
宛慕世皱了皱眉。
“你想得对,我和师父于情字一字上都很软弱,所以我们就不拿鸡蛋碰石头。”法锈说,“也许没道理吧,人各有志,法世拾到了鹅卵石,于是与她乘风破浪,而我抓到了泡沫,更愿意持续一生不碎。”
“你真是……”宛慕世似乎不知道如何措辞,“……遇弱则弱。”
法锈笑了一下:“我有个很鹅卵石的朋友,不需要更多了。”
过了一阵,法锈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册话本,宛慕世接过来略略翻动几页:“这是什么?”
法锈避而不答:“恳请阿宛收留我师父。虽然我清洗八荒殿,但将来如何,实在不好讲。我师父需要一个世外太平,殷锦那座掌上屋从八荒殿搬空了数以万钧的‘云蒸海’,也算刀枪不入,但即便我师父为散仙,四野门那种地方,我不放心他去。”
宛慕世有些惊讶:“炼道四轮就足以建一个脱离天道的小天地,你是有什么难处?”
法锈听在耳里,渐渐抿起嘴角苦笑:“我……力有不逮。”
宛慕世一怔:“怎么?”
法锈斟酌着道:“五百年内我接连受下十次雷殛,精神不济。”
宛慕世不可思议低喝:“什么?”翻手扣住她脉门,运起大炽功,顺着法锈的经脉在绕完一个周天,果真如她所言,形如风中残烛。她压抑住心中震动:“法世五百年才能渡一人飞升,你怎么做到的?”
法锈无意多说:“少时顽皮,四处惹是生非,修为周而复始,身子骨比其他血亲硬朗得多。”
“为何不潜心修养?你匆匆将你师父托付于我,难道打算拖着这样一副千疮百孔的身体迎战众仙?”
“原本距离我破天宫还尚有百年,只是江访安……”她说出这个名字,也有点倦了,“借刀杀人,我不得不将我三师弟卫留贤提前飞升,这一有动静,万事都需提早。”
宛慕世默言,过了一会,重新问起之前的问题:“这书是什么?”
“一本事后书。”
宛慕世合上话本,看出了点眉目:“你把整本书都做成了一个虚妄的境界?你把自己写在了里面?你……”她伸手丈量了一下册子的厚度,道,“故事总有读完的那一天,完了怎么办呢?你不在了,他怎么办呢?”
“可以重头再看一遍。”法锈道,“毕竟只是片段,不是一生。”
宛慕世又问:“那如果他从书中走出来了呢?”
法锈微笑:“他便可以走出去,寻下一本书了。”
“有没有考虑过你侥幸逃得一命?”宛慕世攥住一簇渺小的可能,再度反问,“毕竟法世没有你这样周全的计划,你安排得井井有条,你给自己留后路呢?”
法锈没有反驳:“你说的也有可能,变数嘛……”
“如果真有万一,那就要再次叨扰了。”法锈抬头一笑,“借你吉言。”
半月一晃而过,冬去春来,三途渡河岸边鸟雀呖呖而过。
三途渡河底的花草不与外界相同,短短数日凋谢几度。宛慕世拿了缠了红线的小剪,矮身花丛,细细料理枯枝败叶。
法锈空闲半日,适才将手中无题话本放到桌上,取下椅背搭着的外袍穿上,妥帖扣好衬里的扣子,像一个出远门的游子,笑容平淡温和:“我出门了。”
玄吟雾脱口:“早点回来。”
话一出口他意识到了不对劲,三途渡河哪里是能出去买卖闲逛的地界,法锈这个模样,也不像是为了买几件新衣裳出门,她披坚执锐,一身衮服向天去。
他心速陡然提升,有点后悔说得太习惯,不知如何补救,这时应该说的是鼓舞士气的慷慨陈词,或是依依惜别的温言软语,总之不是这样的四个字,隔着太平与乱世的深渊,苍白无力。
但法锈只是注视着他,轻轻笑了。
“好。”
她答道。
风吹动页角,刺啦一声。
这一方境界里,法锈一步三回首,不出三日便将归来,携带风尘仆仆的沙土气息和释然的笑容,还有路上采摘的一支嫩黄迎春。
而事实中,她孤身走远,没有回头。
☆、庙钟
三途渡河底的半月与世无争,外界却不尽然。
乌云稀稀疏疏拉扯在一起,贵如油的小春细雨落得缠缠绵绵漫不经心,不出三刻便会停散,将蔓延的尘埃冲刷在地,冷涩地凝在石板上。一只脚慢慢踩着泥沙蜿蜒的硬痕前行,短暂驻步,罩住头脸的黑色大氅迎风抖落,法锈吐出一团白雾,负手大步跨过八荒殿的门槛。
八荒殿内传出激烈的打斗声,沉没在阴晦的雨中,地面微微颤抖。
法锈走在长长的回廊中,踩出一路水花,她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很少离开万锁磐石,第一次沿着回旋廊散步,走了很久很久,眼前永远是同样的景象,无限蔓延的耸立墙体高不可攀,头顶是不见日月阴晴的白玉天,层层将她包裹。
坐井观天十三年,地覆天翻又一春。
回旋廊延绵不绝的的墙面突然抖动了一下,像是波涛滚动,法锈仰头,墙头精巧易碎的琉璃玉瓦噼里啪啦掉落,成群结队摔成碎渣,还没等她向右避开几步,又是石破天惊的一响,墙体极迅速地龟裂,随后裂纹波及开,两道缠斗的身影破墙而出,长廊塌陷。
法锈:“……”
特意叮嘱别下死气力打,这话又听到狗肚子里去了。
墙破的一瞬间,沙尘碎屑扑头盖脸冲着她的脸打来,夹在其中的还有两道阴险的疾风,眼前倏地一闪,刀影横挡面前,极快闪过铛铛两声,顺风切出一道厉雨泼洒,刀上夹杂的火焰此时堪堪跟上速度,雨水淬刀身,水火相交灼出翻腾白汽。
风沙被雨水拍落在地,对面逐渐显露出催酒的面容,一贯苛责古板的脸上此刻表情太过用力,深浅不一的沟壑使他看上去苍老狰狞。催酒怒喝道:“锈主!你所做的一切,我定要通报上仙!”
法锈轻轻笑了一声:“你去报。”
与此同时,仲砂舔舐了一下自己出血的牙齿,刀锋一翻,直冲而去,催酒足尖一点往上轻跃,然而突然一个趔趄,身下突然化出一个沉甸甸的黑色阵法束缚住脚,法锈笑容不变,袭来的红色刀锋岂会错过如此时机,大炽功爆发,白汽蒸腾,催酒眼前一片白茫茫,刀尖寒光直突,精准刺入催酒丹田,仲砂双手发力钉下,嵌入地中,火焰从长刀上腾起。
“你是万年来第二个捭阖不世功的家主,为何就是执迷不悟!”催酒嘶声大叫。
法锈心安理得站在仲砂身后:“你连我身前的第一道防都破不了,还想左右我?”
催酒齿缝里布满血丝:“锈主……你若焚天,为杜绝后患……将再无仙胎!你铺垫的这一切……你终将不成……”
法锈居高临下看着他:“你是上界光明正大安插在我身边的人,就没有想过,我也会礼尚往来,往上面送人?”
催酒没反应过来,微张着嘴,血滴从他下颚滑入脖颈。
“你要知道依靠仙胎飞升的道人不算真正的仙,不靠自己扛下九天雷殛,无论精神还是体魄,都远远不济,他们是有瑕疵的‘仙’,他们还存有欲望与留恋,就像人一样。”
“一群会嬉笑怒骂的仙。”法锈半蹲,微笑打量他,“想没想过,如果这群‘伪仙’将人的劣习带入他们之中……”话尾竟带着意犹未尽的期待。
催酒骇异吼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简直疯了!”
当年“伪道”祸乱之所以得以平息,是曲验秋愿以一命祭青山,换来四大仙宗拜受天子令。但九天上并无律法,更无首座。
他深深吸气,冷雨入肺,很快稳固心智,连诘问都不敢,用肯定的语气声嘶力竭道:“在你之前无人这么做过,仅仅凭你送上去的几个人,根本就是螳臂当车,你无法成事!”
“历代家主是没这么做过,但是在他们手下飞升的也不少。害群之马一只就够了。”法锈道。
催酒死死揪住法锈的衣角,薄薄的布料在他掌下变形,极力昂头,眼球半突盯着法锈:“是谁!你授意了谁!”
法锈笑吟吟的:“想通风报信?我飞升了那么多人,你猜是谁呢?”
仲砂力竭地喘息,汗湿成条缕的长发垂在脸前,膝盖仍抵在催酒灵台处,双手死握刀柄,她与这大乘期的老东西激战长达六天七夜,已是极限。
她瞳仁有些涣散,闭上眼甩了两下头,突然间,催酒挣扎躬身坐起,双手闪电般扼住她的脖颈,手指扭动着收紧,厉声吼叫:“法锈告诉过你对不对!是谁!告诉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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