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短的一刹那,呼吸又重新流通,紧接着身体轻了起来,被人往后拉去,刀柄脱手,一只更加坚定的手替她牢牢握住刀柄,法锈上前一膝盖狠狠磕在催酒的天灵盖上,另一只手摸到他背部捏碎了一段脊椎,刚刚还青筋暴突的双臂顿时软下,砸落在积水中。
背心传来清凉的气流,顺着干涸的经脉流淌到四肢,法锈正在渡她灵气,仲砂剧烈咳嗽几声,用手撑住头,脑子还停留在催酒问的那句话上。迷蒙想了片刻,她想起来法锈复出的那几年,四宗召开大会供弟子切磋,法锈替云莱守完擂台,走下去一把揽住太朴首徒的肩,旁若无人地到角落里说悄悄话。
事先她的确跟自己通过气,剥橘子的时候靠在椅子上说姬章身体有恙怕抗不过飞升雷殛,将拜帖递去了八荒殿,正巧她缺趁手的饵,可以要点东西。
太朴是御器的大宗,而器中又属剑最为精通,宗主姬章的“无章飞剑”当称太朴第一剑,以鬼神莫测著称,比她大徒弟的那把名扬四海的迎微飞剑更叫人捉摸不透。
仲砂自然想到了这把剑,太朴修士练的都是本命剑,如若姬章飞升,此剑就算不带走,也能荣升成仙品:“你要无章?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我还要一个唱黑脸的。”
“唱给谁听?”
法锈指了指天上。
追溯到两百多年前,法锈与太朴首徒的那场私谈,姜迎微抽了七八包烟,烟嘴就没放下来过。事毕法锈满面笑容地回座,仲砂研究了一下姜迎微的神色,闭口不语。直到夜晚在太朴仙宗安寝时,才精辟道:“我觉得你是白费口舌,她没懂你的意思。”
“她肯定没听懂。”法锈道,“但这是关乎她师父飞升的大事,她不懂,肯定会罔顾我的吩咐,找姬章做决断。”
“这与你直接见姬章有区别?”
“有啊,姬章会很紧张。”法锈说,“楚问寒也不乐意你我私交过密,怕我把你卖了。”
仲砂没说话,这话真的,四大仙宗对八荒殿态度一直是“可争相拉拢,不可与虎谋皮”,上代云莱宗主临死前都在劝她回头是岸,千万别上八荒法家这条贼船。
“有求于人时,觉得我是福将财神,等我哪天觊觎上他们的心肝弟子,又视我为洪水猛兽,气势汹汹来……”话说一半,门外踏进一只来者不善的脚,云罗袜铁底靴,锋锐之气如宝剑出鞘。云莱的随侍弟子小跑追上,根本拦不住,只得跟在后面亡羊补牢,恭敬道:“太朴宗主来访,求见锈祖。”
法锈一挑眉,朝仲砂递了个眼色。
仲砂放下书卷,起身去侧殿避让,随侍弟子机灵地从外头阖上殿门,姬章扫过四周,矮身行了大礼:“章参见锈主。”
姜迎微的穿着与神态皆匪气十足,像个百年不归家的浪子,她的师尊姬章却注重雍容,锦衣华服,满头珠翠,腰间不见鞘,手中也从不持剑。法锈受了礼,指向一侧的梨木椅:“宗主坐吧。人在做天在看,我不便说得太明白,宗主心领神会就可以了。”
姬章端正落座,十指停在扶臂上未动,过了许久,才往桌角磕了磕烟杆,拿起来深吸一口,说话时从口中冒出青色烟雾:“锈主……真是大胆哪。”
法锈笑:“谁说不是呢。”
姬章抬了抬下巴,外面大会熙熙攘攘的氛围还未散去,云莱仙宗门庭前人人恭贺,是尤其花团锦簇的那个:“如果我不应,太朴会从四仙宗中除名么?”
法锈依然笑:“兴衰更替,有谁知道呢。”
姬章抽了两口烟,肩膀稍塌,咂了咂嘴:“迎微那孩子,常被人拿来与仲砂做比较,仲砂如今问鼎四宗,迎微若得锈主相助,不知道名声又能跨阶几层。”
法锈道:“章宗主,仲砂有今日成就非我之功,令徒不如人就承认不如人。”胳膊肘撑着桌子,微微探身道,“——何必扯我做幌子。”
小殿里短暂沉默下去,姬章知道讨不到什么便宜了,锈祖身居高位软硬不吃,又擅长拿他人的软肋,直接用迎微与太朴来胁迫,自己这个徒儿一脸不知所以然的神色看得她一阵揪心,她要是真一病不起地走了,迎微能有几个脑子跟云莱斗。
姬章道:“如果遭遇与计划不符的事,我该如何将所知的一切告知你?你又怎么保证扶持迎微而不是趁虚而入帮助云莱压制太朴?”
法锈道:“如果我以不仁待太朴,你自然可以以不义待我。”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笑,“至于其他的,可以托梦呀。”又问,“还有问题?”
姬章长叹:“我难道还有拒绝锈主的权力?”
“我还会安插一些人上去的,如果让我发现你违背了应许我的事。”
法锈起身,转身走向门口推开,果然看到姜迎微杵在寒风中把门,抬手招她进来,在姬章骤然投来的警惕目光中指了指太朴首徒的额头,“我唯你是问。”
十四日后,太朴宗主姬章飞升,无章飞剑疑似流落拍行,下落不明。
……
开春二月午时一刻,庙钟低鸣。
正在寝居入定的守缺子眼皮轻轻一动,被钟声惊醒,五蒙上下作息严苛规律,除去大事绝不会轻易敲钟,他凝神听去,外面淅淅沥沥有雨,这钟声像是从极远极高的地方铺洒过来,令人不安。
他整衣敛容,提鞋开门,看见师父吴忱子背着双手站在檐下,默默看着雨串子摔散在石板上,四散流去,眼角细纹微微加深。
守缺子拱手行礼:“师父,这钟……”
“天子殿传来的。” 吴忱子声音很低,呵气成烟。
守缺子一凛,天子殿的设立是四大仙宗独有的殊荣,内设法阵,直通八荒殿,五蒙仙宗的天子殿已尘封数年已久,除去锈主曾使用过一次,此后又是无人问津。
吴忱子摆手:“无事,听一会吧,响三刻便停了。上一次听,还是第四十八代八荒家主身归虚无。”
“什么?”
守缺子悚然惊出声,吴忱子投来淡淡一瞥,守缺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闭嘴低头,在心里反复琢磨,百年前锈祖叩天一战都未敲庙钟,此时天地还没有什么动静,哀哀庙钟却蔓延四方,难道真的是……被宫臣殿仆悄无声息围杀了?
钟鸣绵延不绝,四处被惊起的弟子越来越多,见宗主无言立在檐下,皆垂手听钟。吴忱子缓缓阖眼,掩去疲衰之色:“士击悲筑,长歌当哭。”
……
太朴磨峰台,宗主姜迎微拄剑远眺,疾风刮过她肩头的铁片棱角,划出高低不断裂帛声,她在风云聚变中捕捉到了一丝无章飞剑的气息,如铁的眼瞳轻轻一动,缓慢握剑拜下。
绝云负天,上者九万里;白衣临江,一去不复还。
……
鸿渊宗主殿,杜桑兰死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喉头嗬嗬,首徒杜蔺雨跪倒床榻前,握住母亲的手泪流满面:“是八荒殿的天子,是锈主走了,师父放心去吧,放心去吧。”
杜蔺雨位列四大首徒之末,在游历迢遥境时冲撞过饲祖,后来又挑头围攻云莱仙宗,将法锈仲砂二人得罪了个遍,全宗上下无时无刻不是提心吊胆过日子,夹着尾巴不出声,全靠老宗主吊着一口气支撑着岌岌可危的体面。
……
云莱朝见台,肖尘根捧住一袭宗主袍服,黑云压顶,见不得一丝光明,他一时仿佛又看到仲砂脱下厚重的袍服,一刀斩裂辇车车辕而去;一时又像是回到楚问寒临终前的那一刻,黎明的光透过纱屏将他瞳仁映得透明,他说:“天亮了,走吧。”
迎着太阳走,路就是亮的。
……
天象紊乱,浓云压顶。
玉墟宗新继宗主位的永笃强捺惊惧之心,瘦得嶙峋的手指握不住栏杆,觅荫真人在身后扶了他一把,心情复杂地鼓励:“日后,小宗主该准备一下遴选离兑宫宫主的事宜了。”
永笃茫茫然重复道:“离兑宫……啊是的,离兑宫……”
几百年朝暮更迭,宫阁依旧,人去楼空。
万锁磐石坐落于八荒殿的最深处,守在左右的殿仆喏喏退开,法锈抬手在仲砂的长刀上用力一抹,握拳,挤出血液淋在万锁磐石上。
这座如山峰的磐石微微发颤,巨大的铁索猛地勒紧,上面挂着的锁呼吸般一起一伏。
仲砂在她身侧,刚刚庙钟震动的那一刻,像是松了一口多年积蓄的浊气,思绪放空,忽然想起那些形形□□的人,有人恐怕认定锈祖即将还上几百年前叩天的那一命,也有人万分期待另一种可能,第四十九代天子面面俱到,无论是玄老、卫留贤、仙宗、还是八荒法家都做了充分安排,这是旷古的一战,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后路。
两百年前,法锈将谋划全盘向她托出,然而没提到关于“后路”的一星半点。
仲砂的手忽然抖了一下,她鬼使神差的,几近无声地开口:“我听说你对法迢遥许下重诺,你做得到么?”
“我何尝不是活着。”法锈平静垂着眼,好像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法家的天道之子,连带我,一共四十九位家主,尽皆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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