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锈一听这套路,十有八九是要借“他少时柔弱善良,是我教导不周”护短了,随即睁眼说瞎话地敷衍道:“哪里,令兄活泼可爱。”
宛慕世表情淡然:“他喜欢粘着我,我与法世一起后,他对八荒法家就有了很大的敌意。”
法锈虚伪地笑:“还好还好,在宛夫人的面前永远是孩子嘛,孩子犯错不碍事。”
“法世还在时常夸他名字起的好,访安访安,与他孱弱的性子相得益彰,所访之处平安无事。”
玄吟雾心感不妙,法锈嘴角浮上的笑已经变冷了。
宛慕世拿帕子垫在茶壶上,对四周结冻的气氛毫无所感:“我将他带大,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变,一样的……诡计多端。小时候装出怯弱的样子接近法世,机关投毒无所不用其极,恨天子之强让他屡屡不得手,其实法世没有防备他,是我在盯他。”
法锈一怔,忽然来了兴趣:“他如痴如狂寻你,难道你一直冷眼旁观?”
“也没有旁观,南师之截及贾沛率三途鬼军追杀访安,是我授意的。”
法锈:“……”
三途之战法锈是被江访安使计拖来搅局的,身在山中不好置喙;南师之截她听说过,把江访安逼得躲在四野门八十年不敢露面。
法锈动手捯饬衣服,规规矩矩地坐直了:“嫂嫂。”
宛慕世递过去一杯茶:“叫阿宛吧。”
“再怎么说,阿宛也是法世明媒正娶的正牌夫人,一声嫂嫂是要叫的。”法锈从善如流地恭维,顺带讽了一声殷半疯,“跟法昼殷锦那种私下约定的过家家不一样。”
忽然一道视线投在她脸上,法锈转头看去。
狐狸在瞪她。
法锈哦了一声,她自个儿也没有成过礼,好在厚颜,面不改色说:“但我跟我师父就不一样,我们还有至死不渝的师徒关系呢。”
玄吟雾:“……”
法锈示意宛慕世稍等,伸手勾住玄吟雾的脖子,拉过来咬耳朵:“夫妻还有大难临头各自飞呢,你看我们,一日为师,终身为夫,这是不能比的。”
玄吟雾:“……”
真是信了你的邪……
☆、话本
三途渡河是鬼修来往地府的必通之处,生前死后尽在此间,虽藏了一方世外桃源,却也没有“问今是何世”的闭塞。
宛慕世博古通今,浅谈一二,法锈放了心。
征得宛慕世肯许,法锈离座,四处走动观赏这座院落里的珍花异草,玄吟雾知道她是有话要私下说,走出几丈路,果然听她低声开了口。
“你看这里,固若金汤。”法锈感慨,“我来都不容易,谈何虾兵蟹将。”
玄吟雾拎起一颗心:“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师父想不想在这里住下?”
“不想。”
法锈严肃道:“但我自感与嫂嫂有说不完的话,可能要在这里住个半月。”
玄吟雾没好气:“你一遇到姑娘家就话多,什么毛病。”
法锈说:“那倒是,闺房话嘛,不嫌多。”
说完转悠片刻,掐了朵花,重回宛慕世身旁,掀袍半蹲在她身侧:“阿宛,我有个不情之请。”
宛慕世瞟了眼她的姿势:“如果我说不,你下一句是不是跪下来请?”
法锈哂道:“哪能那么生分,白瞎了我这借花献佛的心思。”话落真厚颜无耻地把人家院子里的小花举起来,玄吟雾在后面深吸一口气别开眼,丢脸玩意儿。
宛慕世一时半会没说话,法锈面不改色撑着桌子起身,把花别上宛慕世鬓角,同时话也传到她耳朵里,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恳切:“还请阿宛照拂个小半月。”复又用气音低低道,“实在是一些家经……不好公而道之。”
宛慕世仰脸注视着法锈的眼,抚上发鬓,一动之下花茎顺着青丝滑落,娇嫩的花瓣落到她手心,她随手放入茶碗中,起身道:“内室还有些新烘的茶,你随我来。”
法锈跟上几步,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用“老将出马攻无不克”的神色挑了下眉,对玄吟雾做了个口型:“闺房话,不要偷听。”
玄吟雾气得头痛,死性不改。
宛慕世口中的内室是个架在溪泉上的竹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推门进去满满当当的物什,无处下脚。宛慕世略微收拾了一下四处摆放的瓷罐与盆栽,挪出一块地方让法锈坐,自己寻了块蒲团坐下,等着她开口。
法锈端坐榻边,两手松松握在一起,一脸肃容:“嫂嫂应当知道,法家迄今四十九位家主,走的是同一个道,可惜多是浩渺成空功。我是第二个修习捭阖不世功的家主,大抵要步法世后尘。”
阿宛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你与法世都是半步天道,早晚会做同一件事。”
八荒法家不甘屈从仙的牵制,更不可能在被牵制的状态下将旧天道取而代之,而仙胎要真正重立新道,必然要先突破他们不得上天入地的规则。
第一个半步天道的家主既然已经打通黄泉,那么战碧落及新立天道的差事就落到了后人身上。
法锈评价道:“法世是挑了最便宜的去做,后面这两件事,我可不敢说自己能一鼓作气全端了,少不得继续麻烦后人。”
宛慕世接着她的话:“你来这里,要问法世最后如何血洒三途渡河么?”
法锈摇头:“战绩没什么可听的,街上话本讲得精彩多了。”她说,“我先后见过法迢遥、法昼二位血亲。前者令我‘活着’,防我弄巧成拙,导致事与愿违成全了仙;后者驳了过去,说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其一为变数,而我正是第四十九位半步天道的仙胎,正巧承这个变数,不逆说不过去。”
宛慕世:“也是各有千秋,你是要听我的意见,还是说别的什么?”
“说说法世吧。”法锈道。
话中的两个字轻轻点在宛慕世白瓷般的容颜上,就像一滴春水啪嗒一声砸上了冬末的脆冰,温柔地晕开,融化,荡漾起最新鲜的春意。
宛慕世眼神动了动,仿佛洗脱去万年的尘气,重现小荷初露的清丽。
“他啊……第一次遇上,一言不发拔剑相向,差点杀了我。”
一切人事都变了,唯有回忆花影依旧。
“你身上的这些,我或多或少在他身上都看到过。法世在决意要破人间与地府的屏障前煎熬许久,某一天就握着我的手,头靠在我的肩窝,把所有的事都跟我说了,吞吞吐吐的,说得很慢,有点艰难,头发轻轻蹭着我的脸,他横扫天下的时候我从没想过他也这么依赖人,话里话外都是劝我离去的含糊之词,他每次这个时候就含糊,买花灯送我也是磨蹭得说不出一句话。我心悦他的,私下托人把他用过的茶碗和枕巾买来,那时没有哪个女子不爱慕他,但因为他曾经拿剑指过我,抹不开面子,故意打掉他送的花灯,他就含含糊糊地对我说,他拿剑指我那次是不长眼。”
法锈笑了笑,这种事说出来真是……又尴尬又好笑,还带着不褪色的怦然心动,像发生在昨天。
宛慕世也笑,说:“都是琐碎的小事,知道我早喜欢上他后,没事就朝我笑,我还记得征讨邪修的誓师大会,正道仙宗立誓进退同心,他端坐首座正义凛然,谁都不知道,他在偷偷抠我手心。”
法锈看她在抚摸自己的手心,脸上说不清是怀念还是别的什么,像一朵极盛时期被封存住的花朵。
“我与他还有一个孩子,天生魂魄不全,活不过十二周岁,我投身三途河之前托付给我师尊。只是后来我没想到访安自缢入鬼修,那时鬼修还是新鲜玩意,他弑师夺子,欲杀之逼我现身。我将加盖法世私印的急函送去各大宗门,四大仙宗唯有云莱出手相助,我便回赠了阊阖大炽功功法。”
“法世创这个地方的时候,跟我说避过风头就出去玩吧,还有千山万水,万紫千红。”
“最后那段时间他经常说对不起,说如果早知道是要以身破道,他会选择一生孤老。”
法锈默默听着。
“他请求我的原谅,说是他让我赔了大半生,可怎么办,我就是愿意在他这棵树上吊死,我就是愿意继续赔掉我的小半生,无论这一生多漫长,多让人觉得不值得。”
“你与法世很像,但这件事上你与他相反。”宛慕世眼角短暂瞥过窗外的木廊,示意了一下,“他大概心里也有了准备,为什么不在外面把话说开了,非偷偷摸摸的。”
“不用那么残忍吧。”法锈叹道,“我不是法世,我师父也不是你。”
多少戏文里,“宛慕世”这个名字都是那么的美丽坚毅,引无数少年遐想。
“投河殉情”这样的字眼,从说书人嘴里说出来,除了圆一个不得而知的结局外,谁人敢信。
也许是有这样的另一半,她那个未曾谋面的大兄长才会那么放心以身撞渡河,悲痛在她面前不堪一击,她收拢鬼修势力,心系外界一点一滴,无休止地冷静等待着,真切听进去了“节哀顺变”这种大多数人嘴里的俗烂慰唁之词。
但世上哪有那么多能够“好好活下去”的宛慕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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