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应他的是震耳欲聋的呼杀,一声闷声重响,他首徒残破的尸身被扔到面前,雾音低头,颤抖着替徒弟整理衣衫,在乾震宫门人冲上来的那一刻,拔出弟子胸口断剑自刭而死。
一个凝魄期妖修的不甘枉死甚为恐怖,爆发出的滔天白浪将离兑宫夷为平地,曾经玉墟宗如日中天的乾震宫也损失惨重,宫主重伤不治,精锐弟子一扫而空,仅有挤不上前的喽啰幸免于难。
击磊就是当年喽啰群中的某个喽啰小头目,见证过被无情逐出宗门的玄吟雾,目睹他倔强孤瘦的背影消失在长路漫漫上,又听说他背上千条人命载入封煞榜,想雾音真人与膝下徒弟都情同父子,师尊与师兄弟无妄惨死,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个伤心之地了。
与他关系最好的觅荫真人都不敢去见他,只敢偶尔派大徒弟去迁荷峰转悠几圈,捎些东西。
一晃五百年,击磊没想到玄吟雾竟然肯回来,突然一夜之间,在北堂良运和觅荫的双重默许下接过离兑宫宫主之位,坎艮宫与坤巽宫好像都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血祸,似乎只有他提防着这个雾音真人唯一剩下的徒弟,生怕他是为师尊复仇而来。
但千年的相安无事平淡度日,又让他拧松了心中的弦,专心养老。
击磊目光从永婵身上移开,直直望着跪坐地上的卫留贤,他手掌撑地,血泊缓慢流淌出蜿蜒痕迹,不远处永婵与永桢身首分离,毫无声息。
触及他半身的血,击磊不由倒退两步,他觉得这是报应,是雾音真人的怨恨未散,玄吟雾没做,轮到他的弟子做了。
突然,一道狂风从背后袭来,击磊下意识往旁边避开,侧身只见觅荫双目赤红,不顾身后赫别枝的叫喊,一记金光就向地上的卫留贤劈去,还未挨到,卫留贤身上突现阵法,纹路崩现紫光,嗡鸣不止,硬是扛住这一击,暴出的气浪将击磊推出几尺远。
“觅荫!”击磊还没喊完,吃了一嘴的灰,赫别枝连忙上前拉住师父:“师父!他身上有锈祖种下的护身阵法,破不了的!”
觅荫大口喘气,手臂震颤,他死死盯着卫留贤,喉口急喘,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心头涌起无尽的悔恨,手心还残留北堂良运临终前紧握的温度,那条一生劳心劳力的锦鲤第一次对他这个墙头草郑重其事地嘱托,离兑宫如今势大,徒儿永婵经验尚浅,千万让他多担待。
他对不起苦苦支撑玉墟宗上千年的前宗主,他不该放任他们,看作是小辈间的过家家,自以为闹不出多大乱子。
觅荫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努力支撑自己站直,只想斩了面前的罪魁祸首,但他安然在阵法的保护下,硬得像个畜生。此时,赫别枝一把抱住师父的腰就往后拉:“师父冷静!什么事还要等倥相师叔来,卫留贤是离兑宫的三弟子,坤巽宫无权处置啊!”,觅荫恍惚之间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昂起头嘶声吼叫:“传信给倥相!叫他来!把锈祖也请来!”
玉墟宗陷入了一片兵荒马乱,拆月手脚都在哆嗦,匆匆忙忙逆着妖群跑到日暮峰底下,却被坤巽宫的弟子拦住,磨了半天仍然不让进。情急之下仗着修为躲着岗哨绕了半个山峰,捡了个无人问津的小道溜上去。
峰顶的尸首还没有收拾干净,他茫茫然躲在树后,看着残垣断壁,地上横卧着陌生又熟悉的面孔,那张憔悴又秀气的脸如今鳞角凸显,无神得吓人,那个说着“定当妥善收尾”的坎艮宫二弟子也天人永隔。
拆月的头脑空白了许久,眼前走马灯一般擦过些浅淡的光景,光景中离兑宫的山林被磨出白光,翠得发青,他一手牵着一个小妖,絮絮叨叨领他们去擦脸洗漱,左边是闹花脸的黄雀儿,右头是闷闷不乐的小鳖。那条小道盘旋了整座山林,一步一步,他目睹一大两小的身影慢慢走远,树叶沙沙,安谧静止。
从此止步不前,只将路往后退,退他个十万八千里,卫三还不是杀人不眨眼的代宫主,曲二不曾在“道不预政”的劫难中丧身,老友还没被“天子”迷得晕头转向,饲祖还只是存于封煞榜上无缘得见的传说……
他沉溺在这一时半刻的怡然里脱不出身,直到耳朵被扯住,一声比一声响亮的“师父”撞进脑中,猛一个瞬间,拆月快速眨眼回神,视线逐渐聚焦,抹舟踮脚扯他耳廓,拇指死掐他人中。
锥心的痛感汹涌而来,他猛地后退一步,喉咙咯咯作响,喷出一口血来。
拆月昏沉抬头,眼前那片红丝毫未变,却不知何时走到了山峰脚下,抹舟担忧地瞧着他,问道:“师父?没事儿吧?留贤师兄呢?也没事儿吧?我们可以回去了么?我想回山沟沟里去。”
话尾带了哭腔,大概是被玉墟宗这么兴师动众的给吓着了,拆月怔然许久,忽然哑着嗓子道:“回去……你先回去……吧,你先回去,走,我给你收拾,你快走!”
抹舟愣住了,被拆月差点推了一跟头,吓得直接哭了:“师父你不要凶我,我们不一道回去吗?”
拆月动作缓下来,抬了抬手,迟疑地摸摸她的头,低声道:“师父现在走不脱了。”
“为什么?不是说好了回去么?”
“倥相和锈祖不久就会到,为师……为师牵进来了,有些话,有些事,都是要说清楚的。听话,你先回去,师父弄完这边的事就回去找你。”
抹舟问:“真的吗?”
她仰着头,眼瞳清澈,宛如山涧初冬雨后的第一支梅花。
拆月喉咙哽住。
他的双膝缓慢屈下触地,双手握住徒儿的纤细的双臂,头无力地靠在她身上。
“是该听你说的,我们本该……早点回家。”
……
云莱仙宗。
怀菁之死只掀起一层微薄的浪花,得知锈祖已经坐镇宗主殿中,云莱上下稳如老僧。仲砂命人阖上殿门,驱散百里内闲杂弟子,独留法锈在殿内翻阅从怀菁住处搜罗来的典籍。
法锈斜靠太师椅上,手指摩挲着从江访安身上掉下的旧花灯,不时翻动一下这份四处抄编的野传小史,看得津津有味,仲砂以为她发现了什么苗头,探头一看,顿觉不对,她把街头卖的粗制滥造的话本子夹在里头,满目的莺歌燕舞,仲砂扫了两行,实在没有兴趣:“你看这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
法锈:“人生苦短,当个乐子还不行了?”
仲砂扬起眼,将她从里到外刮了一遍,直言不讳:“你很久没看过这种东西了。”
法锈夹出那册小话本甩了甩:“可就是这种东西讨人喜欢呀,只有薄薄几页,无生从何来无死往何去,不提过去,不提将来,凭空就从一百年的日日夜夜中截出两三个月,所有的爱恨情仇,都缩到一句话,能让人书中人刻骨铭心,也能让书外看客过目即忘。”
仲砂静静看了她许久:“你心不定。”
法锈沉默了一瞬,笑了笑:“是有点。”
“担心我的安危?”
“我不担心你。催酒迟早坐不住的,他杀你,是狗急跳墙——不是有人为你挡刀了么。”法锈道,“你这么让人放心,我做什么担心你。”
仲砂想了想,还是踢了她一脚。
法锈笑着生受了,却未丢开话本,魂不守舍地一目十行。仲砂捋期袖子伸手越过小方桌,手掌贴在她的额头上,掌心温软微热,法锈轻轻一顿,眼皮稍坠,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成了无言的嗟叹。
仲砂也不说话,过了片刻,法锈从桌面上拾起红翡镇纸,随手掰成十几块,往地上一扔,刚要占卦,仲砂的手忽然往下移,盖住她的眼,低声警告道:“法锈!”
法锈沉默,手中攥着最后一块红翡,不断摩挲。
“你现在想问天道什么呢?趋吉避凶么?别忘了,你已经是半步天道,你的道不容悔改,你的每一次的问询,都应该是问自己。”
风刮过屋檐,法锈捏拳的手微不可察地轻颤,最终松开,红翡哐当一声掉落在脚边。
红翡落地的回音还未散去,殿外由远而近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在殿门外站定,随后随侍弟子的声音传来:“宗主,有事禀告。”
仲砂对外人惜字如金,随侍弟子主动续道:“玄老要求见锈祖。弟子问过,是因为玉墟宗突然来使,请锈祖与玄老移驾回宗。”
法锈骤然抬头,仲砂皱眉:“玉墟宗出了什么大事?”
随侍弟子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据说是……宫门内斗,锈祖三师弟私杀新任宗主。”
……
不过片刻,玄吟雾与法锈便穿虚遁空赶回玉墟宗,
宗门满目苍夷,封山掩盖不了永婵永桢双双被杀的事实,坎艮宫弟子愤怒围攻离兑宫,其他二宫焦头烂额,觅荫神志恍惚,击磊拿不定主意,主事的活计最后落到坤巽宫首徒赫别枝身上。
等迎来离兑宫的两尊大佛,赫别枝顿觉肩上担子轻了不少,连忙前去见礼,随后立刻引路日暮峰。
峰顶无人敢收拾,卫留贤跪坐其间,披着半身血色,嘴唇紧紧抿着,喘了口气,又用牙齿死咬,他双肩塌陷,跪坐在血污瓢泼的石地上,维持着一副憋住所有表情的僵硬面孔,泪珠从他眼眶里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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