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锈祖诀 (十载如憾)


  师姐永婵苦口婆心,师兄反反复复就一句话,阿笃,懂点事吧。
  他嫌烦,觉得不需要懂事,身板挺直就好了。
  他永远都直着背,翘着须须,就算师父北堂良运去了也一如往昔。躲在屏风后,看师姐独自支撑着脊梁骨,与其他三宫翻来覆去议论诸多事宜,平日还算和善的妖都变了模样。坤巽宫的觅荫真人资格最老,曾经花言巧语、被宗主笑骂过无数次,这回却吊着眼皮品茶,和事佬都不做了;乾震宫的击磊真人突然积极,提条件无数,也许是趁机为他唯一的弟子铺路;离兑宫的代宫主卫留贤最年轻,也最不好打发,言谈之际全是刺针儿似的刁难。
  二师兄永桢脑子愚钝,帮不上什么忙,每日神情疲惫,见到他还是那句话,唯一有变化的是末尾加了四个字,说阿笃,懂点事吧,师父走了。
  说多了,他突然就不信了,傻兮兮地追问:“师父原形不是锦鲤么?”
  永桢默然回望他,说:“是啊,锦鲤。”
  多祥瑞,多福气,饿了就浮上水面吃食,不高兴了就甩人一尾巴泥水,偏偏不服命跃了龙门,在海阔天空之下忙忙碌碌,愁心这个,焦心那个,把自己名字改了,就巴望从天命里抠出一星半点平安顺遂。
  师父走了,累死的。
  永桢埋头擦拭桌面,低低说:“你还是虾呢。”
  永笃木然扫视身躯,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直得不像一只虾。
  虾是弓着背活的。
  四野门闸门口,永笃磕头不起,年少时绷得多直的腰杆身板,突兀折成三段,仿佛丢弃的干柴。玄吟雾看向法锈,法锈阖上眼,驱赶似的摆摆手,这是不想管的意思。玄吟雾搞不清她是在保全师门的面子,还是另有所图,想了想,从腰间抽出宫主令,上前塞到他手中:“回去吧,将这个给留贤,如果他不肯听令,本座也不会轻饶他。”
  永笃呆了呆,攥住宫主令千恩万谢地走了,走出很远,还驼着背。
  直到永笃走出视野,玄吟雾才在法锈耳边问:“你真的信卫留贤?”
  法锈斩钉截铁:“我真信他。”
  这个回答是玄吟雾不曾料到的,略微一怔,法锈睁眼,似乎觉得刚才语气过重,声音轻了下来,却仍确凿:“师父,您要知道,这几个徒弟里,没一个是孬种。”
  她缓缓吐尽胸腔里的气,仰头道:“走吧,我们去云莱。”
  ……
  敌袭堂钟鸣后刚过五个时辰,云莱固若金汤。
  行刺人前脚逃了,法锈后脚才到,此时正值诸事繁忙,新丧的怀菁又与她无甚交集,只有去上厢房那会儿,带路的弟子走到一半稍许顿足,抬臂往远处山头遥遥一指:“那位怀菁太师叔,生前便住在那里。”
  法锈迎着晃眼的日光眺望,山峦层叠,淹没云雾当中,无从辨别究竟是哪里,她索性全扫了一眼,淡淡回道:“哦,那里么。”
  弟子躬身应是,恭顺地转身继续引路。
  一路走来,仙宗内并未有什么哀愁悲戚的气氛,可见这位“小太师叔”生前与死后差别不大,是全宗最不值钱的一个,一生得个“厚葬”便足矣。
  但也有人密切关注宗主的举动,明眼人都门儿清,怀菁小师叔被砂少宗主教训过一顿后就收了心,曾为她的一句疑惑搜史翻书,力挺她登上宗主宝座,二次叩天后流水般往她殿里送膳食补品,他做的毫不掩饰,劣质又寻常,是古往今来许多有情人玩烂的手段,把心思清楚明白地铺在地板上,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遑论还有最终回的一次挡箭救人。
  话本子写到这里,通常就要写到姑娘感动不能自己,托心郎君,愧疚难言。随侍弟子深谙这类事,因此伺候笔墨时,多嘴又小心地提了一句:“宗主可知怀菁太师叔的心意?”
  仲砂抬头,没有露出任何莫名的神情。
  她冷静问:“所以?”
  随侍弟子一愣,恍然发觉这件事终止于这一句“所以”,无论怀菁是否生死,他的那一朵“花灯”,都将无疾而终。
  河上漂流三百里的花灯,上万的“君知吾心”,不尽的“岁岁平安”,能实现的寥寥无几。很多事情永远不会瓜熟蒂落,成了藏在河泥里的断藕,仅牵出几缕丝留人品味,风一吹,就都散了。
  无疾而终的故事太多了。
  不差他一个。
  随着法锈的坐镇,仲砂疏散了人手,将大殿守成铁桶的弟子逐渐散去,怀菁的尸身依辈分葬于后山“怀”字辈祠堂,牌位新立,前方鼎炉上还燃着未尽的香。
  随侍弟子手持“封”令前来,奉命从怀菁的住处取走几卷书,偶然瞥见案上的墨还没干,笔锋半侧濡水,将湿未湿。
  漫山遍野的书卷沉寂地堆在那间背阳的小殿内,夕阳从窗纸里柔和铺进来,灰尘在空中缓慢盘旋,变得苍白而默声。哐啷一声,有弟子在外面给这间屋子落了锁,脚步渐去。
  从此往后,宣纸褪色,砚台龟裂。
  ……
  法锈与玄吟雾在上厢房坐了不到一会功夫,就有弟子奉宗主之命来请法锈去大殿议事,这一去就是两三个时辰,回来已是亥时。法锈接过玄吟雾递来的温湿帕子,匆匆抹把脸,两只脚互相蹬鞋,一头栽到床上。
  修道人识海清明,连日奔波也不至于倒头就睡,疲惫到这个份上实属罕见。狐狸替她除了袜子与外衣,揉进怀里,努力不去想别的,催自己快睡。
  玄吟雾心绪不宁,入夜睡不安稳,半睡半醒间做了一个梦。
  他置身于一片苍茫当中,辨不清方向,前方飞沙走石,云雾漫天,突然一道电光射下,蓝光荧荧辉映整个天地,兵器击打与喝声从迷雾中浮现,提醒他这里正进行一场恶战。
  不知从何处飘来一个声音,语调轻缓,像无可奈何谈起往事的老人,尽力柔化故事中的铿锵:“上一回说到,万锁刀劈散三十丈云烟,老祖横手格住。”
  伴随话音,一人从云层中破出,手臂架住一侧刀刃,身披庄重红衣,脸上涂抹着大片的红颜料,面孔被厚粉盖住,轮廓模糊。
  “无章剑纹暴起,免去断臂之虑,不料此刻万锁刀背一震,竟抖出了一把石针,老祖仰倒闪过。”
  针尖晃荡荡划过半空,红脸人仰身避去,步伐夸张轻盈,衣袂翩浮。
  “劫云无时无刻想要聚拢,又顷刻被绞碎成齑粉……”
  气浪倒飞,白脸人从四面八方跳出与红脸人战成一团,每一次衣衫的褶皱纤毫毕现,龇牙露出的红龈清晰可见。
  无论战况多么激烈,讲述的声音永远催人欲睡,令人舒舒服服置身事外、旁观胜负。
  戏里人的动作,像是示范给看客的排演,慢悠悠的厮杀,顺着话本中绘声绘色的描述,横切、竖斩、翻转,地上无数人聚精会神地仰头看,拍掌叫好。
  刀剑相割,筝埙齐鸣。
  仿若一场社戏。
  念白在风沙中隐晦不见,杜梨木连击拍成了快板,鹧鸪般干裂嘶哑,让人想起说书人舔着嘴唇的凶狠,伴随重锤击下:“叛道者,死!”
  玄吟雾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浑身都在冒冷汗,那个红脸人透出强烈的熟悉感,随着那一声“死”,她手上的攻势停了,对面的白脸人们的动作也卡住,所有人都木僵在原地,好似皮影戏的师傅突然离开,将一匣子酣战的皮影人忘在灯火辉煌处。
  顷刻,红脸人身上的颜料突然血一样融化,涓涓涌下,在黄土地上积了一滩。
  见此变故,玄吟雾惊喊一声,发疯地赶过去,但红脸人化得太迅速,他无助地伸手一握,意外的攥住了什么东西,抽出来张开五指,是一块坚硬的石头,边角发酥,一摸碎屑就沙沙往下落。
  寒风刀锋般穿胸过,他双膝一软,狠狠坠在地上。
  惊醒时怀中是温暖的,法锈卧在他胸口,似乎察觉到他过快的心跳,闭着眼呓语似的问了句:“怎么了?”
  玄吟雾一颗心咚咚撞个不停,抬手想搂住她的背,惊觉自己整只手都在发颤,他收手缓缓捏紧,披衣起身,靠坐在床头,沿着她的头皮,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她铺满半张席子的长发。
  微凉的发丝在他指缝间游走,每每顺到发尾突然落空,都让他不可自抑背脊发凉。
  “法锈。”他叫道。
  法锈应了一声,没动。
  玄吟雾注视她良久,道:“我们得谈谈。”
  早在玄吟雾轮回前的那段时间,他们就为“以后”的事儿争执过,这一直是横跨在两人之间的薄冰,谁踩一脚,平滑的镜面就碎了,坚冰嶙峋,戳进人心口里去。
  于是他们都默契地闭口不谈,能拖一天是一天,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心无旁骛的相缠上,不去提陈年的旧伤疤,好像早已忘掉它的存在。
  但疤阴魂不散,仍是悬在心口上的利刃,吹毛断发,教人痛且慌。
  法锈这回被他闹醒,没有脾气,似乎明白他想说什么,静了一会,默不作声地爬起来,捡了件外袍下床穿好。
  系衣带的中途她忽然转头,慢吞吞地拖音:“师父……”两个字叫出了起承转合的好几个声,囊括众多弦外之意,但玄吟雾铁了心,近乎肃穆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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