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锈,记住我的话。”他字字恳切,“你的兄姊,自信不输于你,也曾以为自己可逆天行事,最终迎来的,是寸寸垒高的万锁磐石。”
法锈忽然抬头:“万锁磐石……迢遥境原先就是被封在那里的,是么?”
法迢遥颔首:“仙胎死后的‘境’都会被埋在那里,上面的每一把锁,就是一个法家之人。”
法锈撑住头,她想起年少时在八荒殿悟道,仰望凝固的白玉天,听到风穿过锁孔的凄厉啸声,一阵一阵,钻入她的头顶。
烈火灼烧,头痛欲裂。
“我知道了。”片刻后,法锈低低说,“不用再说了。”
“你要怎么做?”法迢遥终是不放心,追问,“你想怎么做?”
法锈依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长发如云倾斜而下,朝下的脸埋没在浓重的阴影里。
沉默中过了许久。
“活着。”
她说。
半柱香后,画卷缓缓打开,细密的条纹跃动,法锈从画中浮现出来,坐在地上歇了好一会,才站了起来,
殷余情还守在一旁,觑着她的神色,心中了然,见到法迢遥的事八.九不离十成了,那么下一个该是她一早承诺过的——
殷余情紧揪问题不放:“你何时让我与迟迟相见?”
法锈向外的脚步并没有顿住,话里话外全是心不在焉的调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姐夫,能不能有点耐性。”
殷余情蹙眉:“你是在牵制我?”
法锈轻啧一声回头:“瞧你,说得太见外就没意思了。有情人相见天经地义,哪有阻挠的道理,只是不能放着我家的不管,先给你们搭鹊桥呀。”
二人遥遥对视,法锈眼中深不见底,殷余情面如寒霜。
对峙几息,最终还是殷余情做出让步,一字一句加重语气道:“好,我等着,真是迫不及待见到妹夫了。”
法锈笑笑,没接话。
等转过背来,脸色微沉。
她原以为法家前面四十八代家主上下一心,立志破天道,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捭阖不世功趋烈火,浩渺成空功偏磐石。
一攻一守,截然不同。
有了法迢遥的前车之鉴,她无法知晓法昼的态度,而法昼决定了殷余情的立场,一旦这上面出了偏差,殷余情恐怕没心情化身垫脚石,先当上绊马索。
绊住她的事已经足够多,不能再多加一个。
四野苍茫,漫无边际,法锈回到居处,扯下衣架上沉重的衮服,半披在肩上,单手握着半碗迢遥血肉盘坐于地。
以她为阵眼,一瞬间阵法突增,往上叠成环形高墙,上方碧落下层黄泉,她凝视着这些“规”,左手一翻,半碗血肉囫囵倾倒入阵。
霎时血光冲天。
天规拨动之下,地府胎位移转,那一条永世轮回的“蝼蚁胎”弯折,终是错了位。
……
骆帝十一年,道人绝迹,几年前修士满街横走的景象已不可见,得昌观废址任其荒芜两年后,又兴建了东郊庙堂。
话说回来,自骆帝去四野门转了一圈回来,估摸受了惊吓,自此身子骨便差了去,登上帝位短短十年,两颊凹陷骨瘦如柴,活脱脱憔悴成了一个人钉。眼见着祖皇帝越发的不中用,膝下七八个皇子羽翼丰满,开始一边搜刮天灵地宝往宫里“尽孝心”,一边野心勃勃地互相撸袖子干仗。
正值十一年秋,丹桂飘香,镇守疆土的皇长子凼城起兵,水路直逼上京。还在宫中赏花的骆帝接到邸报,一口痰噎住口鼻,拼死挣了两个时辰,手脚一松青筋一消,去了。
龙椅空缺,虎狼并起;兵戈相见,共谋皇图。
曲验秋不惜以身犯险护住骆帝的性命回京,也不过拖了四年的风平浪静。
骆帝驾崩的这年冬天有很多人捱不过去,老臣间呼声最高的皇五子最为势单力薄,府邸被抄,在兄弟围杀中仓惶出逃,门客流亡,书册焚毁,曲验秋身为皇五子门下食客,毅然追随皇五子而去。
追兵是精悍的凼城铁骑,胯下战马绝不是上京的保养得体的膘马可以相比,双方数次贴近到只有几尺距离,小战不下百次,每一次都以皇五子的败退疾驰告终。
第一百零一十四次厮杀后,擅政不善战的皇五子崩溃了。
他已经不想逃了,从属下手中夺过大旗,驻在地上,双脚站得很开,就像一座铁石的丰碑。他还可以再东山再起,但太疲惫了,就将雄心壮志留在这片土地上,这面大旗的下方。
可惜事与愿违,在凼城铁骑的隆隆声浪急速逼近的前夕,指挥后撤的将军回头看了一眼,目眦欲裂,大吼一声扬鞭策马,从马背上跃起一把握住大旗的上端,身体坠地时使劲一抡,将皇五子拦腰甩上嘶鸣的战马。将军满口鲜血,不顾呛入鼻腔,拼命撞向马臀,马匹惊得朝撤退方向撒蹄狂奔。
烟尘滚滚,背后一颗头颅飞上天空。
将军的马是好马,齿间累出白沫也不停歇,皇五子眼前昏花,横陈马背上下颠簸,几欲呕吐,越过无数奔走的小兵,惨叫不断,一颗颗人头在喊杀声中飞离身体,重重坠落在地,蹄下晃过去的,全是破碎的衣衫与马掌。
血如流水。
眼前掠过的景色从尊贵体面到贫穷落魄,待兵卒在乡僻处歇下造饭,五千将士剩下不到一二百,皇五子无力地攥着马的鬃毛,蹲坐在屋后面。
随行的太监嫌汤水不干不净,喝骂声又尖又利,衬托出一股飘摇不定的窘迫。
他们过的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只要凼城铁骑再发起一次冲锋,千里马也跑不掉。
饿极了的将士稀里哗啦吞着草根汤,半个时辰后,皇五子拄了半截旗杆起身,血污灰尘的脸上是背水一战绝望与决绝:“传我的令,明日寅时决战。”
他说完转身,不愿面对任何一张脸,无论平静或悲怒。但刚在墙角坐下,突然一个灰头土脸的门客找了过来,作揖道:“愿听殿下差遣。”
皇五子只看了一眼,移开目光不想理会。他难以不产生轻蔑之意,这种脸生的门客在他府邸里基本上毫无作为,一抓一大把,有的是肯为他卖命的,但这时候过来“听候差遣”,多半是临阵脱逃,独自求生门。
他不答,门客竟赖着不走,皇五子无力地挥手:“我死志已存,卿要走请自便吧。”
门客固执道:“如果殿下此次绝处逢生呢?”
皇五子不免冷笑,又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如果如果,凼城两万铁骑赳赳昂昂,何来假如。
他烦闷不已,想尽早打发走这个文人,捡冠冕堂皇的话来讲:“若真是上天眷顾,那我就拼了这天赐的下半生,还河山一个安宁。”
不料门客双手抱拳,郑重往下一揖。
“那请殿下不要忘记河清海晏、天下安康。”
皇五子眼中涌出噬人的火来,愤怒瞬间席卷他的胸膛,父兄为仇,雄才厮杀,他身披风沙苦累劳顿,到头来却被一个没才没能的门客教训,但最后他只是咬牙笑道:“如何能忘!”
门客直起腰来,却没有再磨蹭,行了礼就远去。
这门客正是曲验秋,拜别皇五子后,他缩回暂且安身的小瓦房里时,刚踩门槛,脚步突然停住。挤人的小房里迤迤然坐着一个身影,宽袖长袍整洁干净,腰系两块沉甸甸的令牌,抬头瞧见他后便放下茶盏,道:“二师兄,与我回去罢。”
离兑宫代宫主,三师弟卫留贤。
曲验秋用脚趾头蹭了蹭鞋底,喉口干涩:“是大师姐让你来的么?”
卫留贤侧头站起,小心不被逼仄的小屋打到头,缓声道:“师兄,莫要再掺和了,天下大势变幻莫测,你越是要做什么,越是做不到。”
曲验秋听他没提大师姐,脸色一转,没有那份客气,在门口让开一条道,赶王八一样挥手:“去去去,你别扰师兄我干大事,急着呢——”
“二师兄!”卫留贤一步没动,骤然低吼。
这一吼让曲验秋闭了嘴,师兄弟在门口僵持片刻,黄雀儿叹了口气,把手往脑后挠了挠,薅下一根细软的鸟羽,双手托起,递向卫留贤。
卫留贤垂下稀疏的睫毛,脸上笑容淡了去,双手拢在袖中:“师兄是想做什么?”
“请……转交给大师姐。”
曲验秋低声说道,双手坚定用力得几乎颤抖。
卫留贤木然望着曲验秋的手臂,他上一次如此紧绷又慎重还是从大师姐手中接过代宫主令,当时他们都还小,他木愣愣跪坐一边,看二师兄哭得天塌地陷。一转眼,又想起那年玉墟宗的一碗饯别酒,他接过倒霉师兄抛下的重担,问他要到何处去?他轻爽地说:“东西南北风,飞到何处就何处。”
他想问:“你不是说要乘风而起么?不是要飞去大江南北么?怎么又落地了……”
师兄,天大地大,也飞不出天下的桎梏么。
指尖抖动,他接过那片羽毛,轻轻软软的在指缝里,犹如无物。
翌日寅时,凼城铁骑列阵于乡村荒野之前,皇五子也纠集剩余的百人,隔了一块荒田遥遥相对。
曲验秋缩在瓦片房里,侧耳听去,已听外面万马刨蹄,他颤抖着手,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坠子,后颈勒出一道红痕,握拳,坠子碎裂成星星点点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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