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锈抬手揉了揉鼻梁,她动起来后,才透出一丝人气。
江访安低低絮叨道:“我没想到你能控制昼境。因为半步天道?殷锦会将昼境借予你,你许给他了什么?让我想想,不会是法昼的……”
法锈将手放下,一句话就成功让他住嘴。
“宛慕世还活着。”
很快,法锈又说了第二句:“她应该栖身在三途河。”
第三句接踵而至:“你见不到她,大概是破不了法世生前为她设下的什么东西——可能是阵,也可能是境。”
三句话像是一记烙红的重锤狠狠敲在江访安的脊梁骨上,他半张着嘴,嘴唇上大片的死皮微不可察地起伏,血水粘黏,如脱水的鱼的腮。
法锈直起上半身,手肘撑着膝盖,往前挪了一些,凑近江访安的脸,神色寡淡:“没听清呀?江道友。”
这会儿的鬼中幕僚成了个锯嘴葫芦,法锈等了半晌,没等到只言片语,又靠了回去。斜倚在椅子扶手上,双臂交叠顶在腹部,膝上盖着一卷书册,正是《慕世志异》的戏本。
“江道友,几个小事请教一下,愿意说就说。”法锈道,“还是关于那三句话,其一,宛慕世一个魔修,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其二,她在三途河的什么地方;其三,法世到底为她造出了什么。”
宛慕世如果还活着,她的重要不言而喻。
她是首代天子最亲近的人,身怀阊阖大炽功,并不仇视八荒殿,询问她一些当年的秘事,比跟一个老鬼修绕弯子容易得多。
但江访安没有再开口说任何一句话。
他面前的是饲祖,套话中的祖师爷,多说无益,不如焊死牙关。
法锈默默等着,没有别的动作,也不需要,用刑太掉价了,对硬骨头也没用。江老鬼与她一样,不想说的话,费尽心思也抠不出来。
等了约两刻,法锈将戏本扔到一边,站起一步上前扼住江访安的脖颈,力气之大硬生生将他撞到的墙崩出裂痕,大约是动静吓到了外面的人,门口传来小姑娘轻呼一声,随即温言软语地说:“锈主,我给你熬了红枣糖水。”
法锈抬头,温声道:“放门口,我过会儿就喝。”
姑娘应了,传来砂碗搁在地上的脆响。
江访安一眨不眨地看她,眼白泛出血丝,上下眼皮仿佛分别黏在眼眶上,法锈垂眸,松开他脖子,转而贴上他的额头,掌心微凉,比起鬼修已算得上温暖。
色泽惨淡的发丝从她指缝中漏出来,风中轻颤。
不愿意说的后果是什么,二人都心知肚明。
破尾的一副肝胆,玄吟雾的轮回蝼蚁胎,还有仲砂遭五苦谷围杀,云莱遇险,楚问寒的病重兵解,最终化作叩天之战的一抹太虚太极火。
仇深似海,无力回天。
额头被手掌覆住,江访安最后恍惚了一下,依稀看到盼安城破旧的大门,午后的光带着蒙蒙的冰凉,老头和婆子在篱笆地下唠嗑做活,他推开一扇满是灰尘的门,花圃中争奇斗艳,野草茂盛。
那些花草又该修剪了……
一阵锐痛从额头强硬刺入,风暴般怒吼扑向识海,他运起最后力气抵抗,如螳臂当车,被绞碎得干干净净,直到最后褪成空白。
法锈放下手,被阴魂锁铐住的鬼修瞳仁发木,无力勾下头,阴气缓慢散去,摧毁神识后,再强的鬼修也无法保持形体。
法锈默立了一会,手肘压住腹部,拔脚走向门口,拉开门弯腰端起地上一碗红糖水,一饮而尽。
她摔了碗,靠墙忍耐疼痛与躁气,转头再去看阴魂锁的方向,鬼气散得差不多了,乌黑的一团分崩离析,突然从中间掉出了什么东西,磕在地上一声脆响。
上前拾起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旧花灯。
翻开花蕊,应该写“平安康健”之类祈词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写。
☆、鹏雀
法锈翻掌收起旧花灯,不知道这东西什么年头,款式平淡无奇,颜色昏暗发腻,线头用手稍微用劲一捻就碎,挺配那个活了也死了万年的老鬼。
一碗红枣糖水吞到肚子里,胸腹间总算浮起一团暖意,法锈将头发往后一捋,事多压身,自睡起来就没得歇,将二师弟和江鬼这边的完了事,还有法迢遥与殷余情的事儿等着她。思索少许,索性往太师椅上一坐,想暂且偷个闲。
盹儿还没打,殷余情就找上门了。推门见法锈靠在椅背上,正对墙上空荡荡的阴魂锁,嘴不饶人道:“怎么,坐这儿不动,是大敌故去,感秋伤怀了?”
法锈刚酝酿的那点睡意冷不防惊扰到,没能留住就飞去了九霄云外,不得已撑起半个身子,打起太极:“哪里,我正想着这一肚子坏水,接下来往谁身上使。”
殷余情心里存着事,不与她过招,催促道:“你说半步天道可以唤出法家历代的天子的残影,现在迢遥血肉在你手上,可以一试了么?”
法锈道:“其实我也没把握……”
殷余情冷笑:“是么?你来找我的时候,那神态可是十拿九稳得很。怎么一到正经时候,反倒恹了气了。”
早先被法锈左口一个“不急”右口一个“慢慢来”千拖万拖,早就让殷半仙急不可耐,此次来者不善,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了。法锈低头敲了敲扶手,不再废话,从怀中取出一个画轴,解开上面系的带子,手腕抖动,一人高的画卷滚在地上拖开,上面细腻勾勒着一副青年男子的画像,下方的字淡得模糊,隐约看出是“迢遥”二字。
殷余情皱了皱眉,看出来是真迹:“你这又是从哪里淘来的?”
法锈道:“迢遥境。当年我为迢遥血肉进入内殿,这卷画像就给了仲砂,一直在她那里存放,前些日子才拿回来。”
殷余情上下一扫,说:“你倒是什么都敢给她。”
法锈似笑非笑觑他一眼,转头全神贯注握住画轴,右手往袖中一抹,摸出半碗迢遥血肉,大拇指指腹轻轻一沾碗内红水,印在宣纸上。
红水入纸即消。
凭空一声尖啸,短促的高亢后是清凄的悠长,像是风刮在屋檐的尖角上,随即,画卷向上延伸开十丈左右,上面几笔勾勒的人形如水纹晃动,愈动愈烈,最终挣破了画卷底色,齐齐扑向法锈。
几乎是一眨眼的事,墨色勾勒的人形连带法锈一同消失,画卷“啪”得一声卷起,滚落在地。
虽然事先用算筹证实可行,但真轮到真枪实刀去干,法锈也是头一回,要说万无一失肯定没有。被画卷罩入后,法锈的眼前骤然暗下,环顾四周,只有前方尽头是一束光。
她揉了揉额头,循着光过去,一个素未谋面的清瘦男子站着,身披纯黑衮服,长发散落在地,他阖着双眸,待法锈走入三尺,才初醒一般掀起眼帘,眼眸如水清澈,映不入任何景象。
这是一个虚影,应该是法迢遥留下的最后一丝残念。
法锈垂在袖中的手指忽然无意识收拢了一下。
他们静悄悄对视半晌后,虚影忽然开口。
“半步天道。”法迢遥凝视法锈,嗓音轻缓,“继法世之后,居然又出了一个捭阖不世功。你是第几个了?”
法锈张了张口,道:“四十九。”
这个数刚吐出来,就是一阵心照不宣的沉默。
法迢遥是第二代天子,他们之间,整整隔了四十六代天子,而那四十六个一脉相承的血亲,已烟消云散。
法迢遥道:“你已经知道仙胎非天道孕化的隐情了么?”
法锈道:“知道。”
“如何得知?”
法锈道:“我欲创出容纳三界的新道,地府在万年前已与凡世相通,但仙庭劫云不破,依然置身度外。两百年前我曾杀上天宫……败得彻底,后来想想明白了,仙止步悟道三轮,毕竟只是‘悟’,理解天道,却永远不可能接近天道,于是育出仙胎,借此修改天道,补出一个有利于他们的天地规则——而仙胎,无法忤逆。”
法迢遥眼角浮出一道浅纹:“那你来见我,想知道什么呢?”
法锈摇头:“没有。几百年前想问的很多,现在并无其他,我只是……”
法迢遥骤然打断:“你想与法世做一样的事?”
法锈没有说话。
寂静只维持了短短一息,虚影的衮服突然被狂风鼓起,法锈毫无防备被风一压,往后倒退两步,堪堪稳住脚步。
“你活下去!”法迢遥的声音高得振聋发聩,“你不死,就是最好的阻碍,最好的反击!”
法锈蓦然开口道:“不。是有变数的,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我——”
“你做不到。”
这四个字从旁人口中说出,与血亲口中说出,感受不尽相同。
法锈虚眯眼睛,胸口焦郁之气乱窜,她慢慢矮身蹲在地上,手臂抵着愈加剧痛的腹部。
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叩天之战的那日,天道压身,高不可攀,她支零破碎跪伏于地,鲜血扩散成大地上的一个红斑。
跪下后,一蹶不振五十年。
“道无垠,你再大,大不过无垠。可你若想无垠,必与之相抗。”法迢遥声涩如刀,“法家之人,寿与天齐,若身死,必死于抗衡苍苍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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