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陷入沉默的是塞拉菲娜。
“要是我熬不过去呢?”她问,“要是我输了,那么我便会死在地牢,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面。你或许想救我,但大陆上没有一个医生会在病人不情愿的情况下开始治疗,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他打破了最基本的原则,亦不曾过问她的意愿──他明明知道,即使是死,她也不愿意死在阴冷的地牢之中,却仍然将自己的意志凌驾于她。这样的好意,塞拉菲娜无法接受。
“妳一定会熬得过去。我知道妳能够。”路迦眉一皱,她看得出他在极力保持温和,但路迦这种像是在劝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的态度,尤其让她反感:“对不起,我不能放妳出去。这是为了妳自己和所有人的安全,没人知道凡比诺这几天会发生什么事……就算外面太平,妳也未必能在痛苦中保有理智。我不能只对妳一个人负责。”
“当然,侯爵大人!”她如此嘲讽,“你说得好像是我要求你把我打昏一样。诺堤大人,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如此镇定,即使多拉蒂攻城失败,我一个人也能把你的城堡压成废墟。除非你有能力把我一辈子都困在这里,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提灯里的蜡烛终于燃尽。路迦将它挪开,自己则是拿着水晶瓶上前。烛火把地面烧得火烫,赤足踩在上面与踩到热石上无异,他却一言不发地忍耐痛楚──至少这样他和塞拉菲娜还能共同感受到什么。
他不过刚踏出一步,便听见塞拉菲娜一字一顿的警告。
“你再接近我试试。”
路迦止住脚步,在一片黑暗中俯视眼前的姑娘。她在抖。看来真的很怕。
“我这一辈子,从未后悔过自己所作的任何决定。”他继续走前,单膝跪到地上,以最卑微的姿势做最霸道的事。路迦伸出手来,轻易钳住塞拉菲娜的下巴,贴到她嘴唇上的却是水晶瓶冰冷的边口。“此前不曾,此后大概也不会。妳知道我没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菲娜。”
细长的血鞭狠狠抽过他的脸颊。“不要这样叫我!”
路迦抿了抿嘴唇,有血落到他的唇边。她这一下抽得很重,大约从脸颊一路割到耳朵前方,在黑暗之中还没抽到他的眼睛或者太阳穴,不得不说,他觉得运气的成份远大于她留手的可能性。
他放开了她的下巴,指尖转而抚上了她的颈项、肩膀、背部,一路游走往下,最后才摸到了她手腕上半月形的伤口。察觉到塞拉菲娜有意张开口咬上他的咽喉,路迦猛然一拉手铐,她便顺着力道撞回石柱上。他抬抬眼眉,语气冷淡,“满意了?”
塞拉菲娜没说话。路迦继续抚过她双掌与手臂的每一寸肌肤,确认上面没有别的伤口之后才去处理她的手腕,创口不算大,用他带在身上的药膏便足以应付。路迦仔细地涂抹过她的手腕,清凉的药膏敷在皮肤上,止住了血,也把底下蛇舌一样蠢蠢欲动的血鞭盖住。
明知道他什么都看不见,塞拉菲娜仍然闭上眼睛,“不要迫我恨你,路迦。不要迫我。”
路迦对她的威胁置若未闻,此刻却不禁动容。掌心里的水晶瓶已经被他握得微温,他低头看了片刻,似乎在斟酌得失。塞拉菲娜随即再添一句,“我爱你。不要这样对我。”
她声线里隐约的哭腔使他心软。路迦深深吸了一口气,血腥气与喉间的酸苦混合在一起,他想滴到他手上的是塞拉菲娜的眼泪。
他猛然捏上她的下巴,把水晶瓶凑到她唇边,不顾她挣扎,把药剂灌到她口里。
塞拉菲娜拼命想要躲开,洒出来的药水顺着她的颈项流下,连衣襟都被它打湿。
“我会在外面等妳出来。”路迦将已经倒空的水晶瓶扔到一旁,然后站起身来,向着地牢唯一的出口走去。他的声音飘散在空气中,如同叹息,如同祝福。“妳要战胜它,塞拉菲娜。”
她还在呛咳着,却勉力在每一次喘息的空隙里吼叫。
“你不会希望我能走出来。”她这样说着,看着他打开地牢的门。外面的日光透进来,把他的身形与空中微尘照亮,路迦站在门边,转过身来看她。塞拉菲娜依稀看到他的表情,她一点都不想哭,眼泪却越流越多,“我会杀了你,路迦.诺堤。我会杀了你。”
她身后燃起了金色的火焰,如羽翼一般环绕着她,整个地牢都被此照亮。深紫色的电光不时闪烁于空气之中。藏在石隙里的种子迅速发芽成长,粗如人身的藤蔓爬过墙身与石柱,如蛇一般向着门口的方向奔去。
路迦拉上石门,将他的姑娘关在黑暗之中。
☆、第110章 地下石室(下)
极夜抱着膝盖,在外面一眨不眨地盯着石门看,似乎想要用双眼将它穿透。
路迦走出来的时候,她不过抬眼看了看他,视线有一瞬间定在他脸上还流着血的伤口,然而远远传来的哭喊声很快便夺走了极夜的注意力。她从未听过塞拉菲娜哭得这样惨,好像正在遭受无人可以想像的痛苦,好像全身的痛感都于同一秒钟涌现。
她有点不安地缩缩身子,大概知道路迦为什么会受伤。
这座地牢是诺堤在几个世纪前建立的,据说连彻尔特曼的贵族们都对此一无所知。它已经很久没有被使用过,路迦说它上一次被开启是在百年之前──极夜在把塞拉菲娜扛进去的时候看了一眼,里面的石柱雕刻的确已经不能算典雅,而更偏近原始的风格。
她同时注意到挂满墙上的刑具。诺堤与彻尔特曼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法师们虽然已投靠血族千年之久,却从未放弃对对方的猜疑。当抓到了可能危及凡比诺的血族,尤其是血族贵族的时候,这座地牢便派上用场:诺堤会用它来拷问、关禁,甚至是挟持疑犯。
血族的魔力强大,却很不稳定。建造地牢的时候诺堤也考虑到这点,里面绝大部份的器具都以龙骨雕成,这种几乎不可能被破坏的材质让逃走与反抗变得极为困难。她刚才没机会仔细去看,但极夜知道龙骨总不可能是黑红色的──覆盖在上面的除了灰尘之外,还有血族带有咒诅之力的鲜血。
路迦擦干净双手,前襟的血渍与药水却仍旧没有干透。“妳打算守在这里,还是跟永昼一起?”
塞拉菲娜被困于此,意味着极夜也不可能离开凡比诺。既然她在这里,永昼也不可能舍她而去。
龙族与彻尔特曼已经发出声明,他们不会以任何方式参战,但个别族人的决定他们也无权干涉。诺堤在这一战,至少在名义上,只能靠他们自己。
凡比诺里除了诺堤之外还有三条炎龙、一条霜龙,永昼为她引见过一次,霜龙还在幼年期,年龄只有永昼一半,根本当不了主战力;另外两条炎龙则是永昼的数倍年纪,一条是瞎的,一条在海语战争里伤得太重,早已失去飞行能力。
永昼明确表示过他会参战,另外三人的态度还很暧昧,但永昼曾私下告诉她,他有把握可以说服那条霜龙。按照目前的牌面来看,诺堤的人数稍劣于多拉蒂,但有永昼在这里,应该能拉成均势──僵局之后的走向到底是好是坏,就得看路迦了。
“我的契约者在这里。”极夜只答了一句话。
“有任何消息的话,通知我。”路迦脸上的笑意刚刚浮现便马上消失。他转身和她一同看向石门,突然觉得它看起来像个墓室的入口。“……谢谢妳在这里陪着她。她会知道的。”
极夜没有再说话。路迦知道她其实并不同意这个计划,当他抱着塞拉菲娜出现在她房门前、向她提出自己的想法时,极夜甚至想过扑上去将塞拉菲娜抢回来。不是永昼死死拉着她的话,他现在大概已是一团模糊的血肉。
他看了片刻,才垂下柔软无比的眸光。路迦将之前放在极夜身边的佩剑拿起,重新别回腰带上,转身就走。足以扭转战局的神佑者被他关到石室,他便必须连她的责任也一起背负。接下来还有没完没了的守城会议要开,塞拉菲娜刚喝下来的药剂效力有三天,也就是说他只有三天时间,去处理当下大大小小的麻烦。
想到这里,他的脚步便变快了一点。
时间无多。
当路迦穿着同一件衣服、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在座几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直至他在主座上坐稳了,比信才收回托腮的手,转而靠到椅背上。路迦看得出祖父不太高兴,事实上,由永昼到管家,城堡里没有谁支持他把塞拉菲娜锁在地牢里面──并不是因为可怜她、或者是觉得她不应该遭此对待,而是认为一个行动自由的神佑者更能保护凡比诺。
多拉蒂是否知情是一回事,但诺堤手上最大的皇牌,不是龙族也不是路迦,而是塞拉菲娜。
而现在他们的新家主显然将皇牌开罪得很彻底。
“你该知道,”比信懒洋洋地点了下自己的脸颊,示意路迦脸上的伤痕,“就凭这个……即使她有命从里面走出来,杀的还不知道是多拉蒂还是你呢,大人。”
路迦装作没听见,转而望向永昼,“女大公把东西送来了吗?”
“已经到了。”永昼回答的声音同样慵懒。和路迦、比信他们不同,在座的龙族之中有三个都经历过海语战争,相比起已经出发西行的大军,永昼显然更担心他的小猫会被盛怒之下的塞拉菲娜所伤。即使从会议室看出去根本看不见地牢,他的目光也始终流连于门口,至于是在等人还是仅仅想离开这里,路迦无从得知。“我让人原箱送到侧厅里了。女大公说她不知道他还有作用,所以随手挖了那家伙一只眼睛,希望不会影响到你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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