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位式已经完结,他不再是凡比诺侯爵,从宴会偷溜出来也不会惹人注意。她看了看被宾客簇拥着轮番灌酒的路迦,她从未见过他醉倒的模样,今晚很可能是第一次。“有极夜在还不够安全,连你也奉命过来守着我吗?明明一直都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比信将倒扣在指间的两个空杯放下。塞拉菲娜的话说得不太客气,却仍然把自己的双腿并拢起来,给他留出一个不算小的位置。保持兽态的极夜正俯伏于她手边,在仪式前便喝得微醺的小猫垫着自己的爪子打瞌睡,看他坐过来也不过是懒懒地扬了下眼皮。“就在他的城堡、他的继位式、他的眼皮底下,妳差一点便被人推下楼了,要是妳的话也无法安心。”
她低头看了看沾在杯子内壁的红酒渍,随手将它放到一旁。自鸦眼离开之后,她就一直把酒杯拿在手上把玩,却不肯向任何人透露她和鸦眼之间的对话内容。塞拉菲娜揉了揉极夜双耳之间暖乎乎的厚毛,风行豹长长的尾巴便顺势勾上手臂。极夜舒服地眯起眼睛,简直像头体形太庞大的家猫,“我真的没事。即使那时候没人来帮忙我也不会有意外,他该知道这一点。”
“感情能被理性主导的话,也不是感情了。”比信摇了摇暗绿色的瓶子,已充份醒过的红酒散发果香,“又何况我也看见了,那个男人无心伤害妳,但绝对有意挑衅路迦──我的好姑娘,别低估那小子的脾气,妳得知道他的保护欲比谁都要强。”
塞拉菲娜闻了闻比信递过来的杯子,酒精与微酸的果香使她放松,然而鸦眼临走前提及的名字仍然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多恩.诺堤,她之前也在永昼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
她靠在石柱上,观察底下的宴会。
比信藏身在昏暗的平台上,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有人向路迦递上一根手工烟,他摇了摇头婉拒,随即好像感应到她的注视,也抬头看向她的方向。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塞拉菲娜举杯致意,抿出一个有点勉强的笑容,便又别开头去。
“原来他抽烟还挑牌子?”她问比信,“我以为他来者不拒。”
不知道被她话里哪一个词语触动,比信的动作放慢,片刻之后才装作没事发生一样啜了口酒。“或许是妳抽的正好合他口味。”
塞拉菲娜咬了咬杯沿,“第一次见他抽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比我还要熟练。半年来他连酒都不太喝,在我面前也没有犯过烟瘾。我一直不知道。”
这次比信的语气彻底变了。“……妳的意思是,他会再抽,是因为妳?”
她眯起眼睛,收回反覆抚摸极夜的另一只手。
即使塞拉菲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冒犯了他,她也听得出比信语调中的不悦。
“我当然没有主动给他。你该很清楚,我绝不会这样对他。”她这样说,刻意将声线压得很低,仿佛这样那个沉睡已久的灵魂便不会被惊醒。“那天丽卡被格列多他们……路迦很消沉。”
比信似乎是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跟安洁丽卡.拿高有什么关系?她不是与妳更亲近吗?”
“什么?”塞拉菲娜比他更惊讶。她很快便想到是谁误传消息──路迦自己一定不会说,极夜也不可能越过她跟比信说什么,艾斯托尔甚至不知道路迦抽了一晚上的烟。剩下来的只有永昼。“丽卡和路迦远远比和我亲密。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路迦在她面前总是特别宽容。”
老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那个丽卡,长什么样子?多少岁?”
“四、五岁?我也不太肯定。”塞拉菲娜歪了歪头,发现自己已有点忘了在她怀里欢笑的小女孩的长相,“黑色长发,蓝色眼睛,长得有点像他。”
话音落下的同时,比信也蓦然闭上眼睛,好像在承受什么肉眼不可见的刑罚。这让塞拉菲娜觉得不安,而她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在一步步走近什魔。她下意识问出鸦眼植根于她脑海的问题,明知道自己该问的人不在这里。
“……谁是多恩.诺堤?”
那一刻,盘桓于比信眼底的从容终于消失不见。
他看向塞拉菲娜,好像在看一个不可能的奇迹,好像她刚刚说出口的名字是个禁忌。
──鸦眼给的提示,果然正中红心。
她并不愿意承认,但塞拉菲娜此刻感到的是纯粹而且强烈的失望。看比信的反应便知道,这个名字对诺堤来说意味着什么,而给予她提示的人不是路迦。她已将自己的所有秘密奉上,也一直在等他回以相同的坦诚,所以她从未过问路迦没露过面的父母,也从未要求诺堤向她展示城堡的其他角落。
塞拉菲娜一动不动地回望,眼神并不锐利,却很坚定。
败退的是比信。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平静得好像在诉说他人的过去。“她是路迦的妹妹,他们关系一直都很好。路迦很疼爱她。”
塞拉菲娜听见自己叹息的声音。她甚至没问多恩的下落,这在她眼里已经不能更明白了。既然关系融洽,多恩不可能不出席他的继位仪式──如果多恩还在世的话。不,她不想折磨比信,让他将一个她早已知悉的答案说出口。她想确认的是别的事情。“她……那件事发生在多少年之前?”
比信揉了揉眉心。彼此都是聪明人,塞拉菲娜能想通的事情他自然也很清楚。“十年前。”
她点点头,扶着石柱站起,又重新穿上了高跟鞋。比信看着她推醒极夜,猛然发现他无法预测塞拉菲娜下一步会做什么。“妳这是要做什么?”
“先回房间。”塞拉菲娜没有看他,而是回头看了一眼楼下,“请你代我转告,在宴会完结之后,我会在他的卧室等他。告诉他,是兄弟会的事。”
路迦走进房间的时候,塞拉菲娜已在床沿坐了好几个小时。
一如她所预料,他醉得很厉害──脚步或许踏得很稳,但眼神骗不了人。他看见她的时候眸里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好像她什么都不用做,单单是出现在他眼前,便已满足了他所有心愿。她认识的路迦并不会把情绪放到脸上任人观察,他更习惯并且擅长的是藏起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一边走近她,一边摘下手上的指环。镶嵌在上面的宝石颜色剔透,深邃得一如他的双眼,注视别人的时候总有种难以形容的温柔。塞拉菲娜看着他随手把指环放到一旁,又开始解开领结,却没有提供任何协助。她就这样坐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平静地看着他。路迦不以为意,“祖父说妳有话要跟我说?”
塞拉菲娜点了点头。他醉得甚至没发现墙上新挪来的画像。她开始怀疑他明天醒来的时候还能不能记起这场对话。看他已走得够近,塞拉菲娜主动勾过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怀抱之中,深深吸了一口气。酒香与路迦身上的草木香气同时袭来,她的视野便变得模糊起来。她又推开了他。
“我有话要问你。”
路迦顺势坐到她身边的位置。他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目光便被墙上一幅与人同高的画像吸引。
月光打在画布上,照得里面的女孩面色苍白,如同鬼魅。
他便瞬间清醒过来。那个女孩的发色如鸦羽一般漆黑,眼睛是与他同出一辙的深蓝。她穿着一条灰蓝色的长裙,侧身坐在深红色的丝绒椅上,小小的双手交叠起来,脚尚且无法碰到地面。他几乎是艰难地把自己的视线移开,看向旁边的塞拉菲娜。他今天早上离开卧室的时候墙上还没有这幅挂画,这明显是塞拉菲娜的意思,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菲娜……”
“我看了这幅划一整个晚上。”她淡淡打断了他,反正路迦也不可能说完那句句子。“我必须承认,多恩笑起来脸上那个小酒窝,实在很可爱。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待丽卡如此宽容,她们的确长得很像。”
她看了看路迦,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正以眼神求她不要再说下去。
“起码比我和多恩像,是吗?”
比信听见路迦再抽烟时的反应。
他对丽卡难以理解的宠溺。
轻易串连起整件事的时间点。
还有他最初的风度与温柔。
此时此刻,都有了一个解释。
“请原谅我的好奇心,”塞拉菲娜这样问,声线和口吻都变得很轻,吐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如刀刃一般刮上他的耳朵,“当年比信发现你偷偷抽他的烟,到底有什么反应?你当年不到十岁,这么小便上瘾的话,恐怕不会活得很久,我在北方看过类似的例子。不过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这有多危险,你之所以会这样做,大概正因为知道自己会因此而死。你那时候的确想惩罚自己,对不对?”
“所以比信才把你送到神纪城。让艾斯托尔看管着你,顺便把你送离凡比诺这个伤心之地。艾斯托尔用了多久才让你戒掉烟瘾?嗯?”
他伸出手去,想要握紧了她的手。塞拉菲娜却退开,“你的记性一向都很好,过了那么久,还能一眼认出多恩。告诉我,诺堤,因为我实在毫无头绪。当丽卡把你推下桥堡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当得知卡莲被桑吉雅杀害的时候你又在想什么?你在出游初期处处待我宽容,没有像其他人所想的一样把我杀了,那时候你到底在想什么?留一个能让你纪念她的人在身边,就像一幅油画、一头宠物,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只要待在你身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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