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是这样。妳不明白。”路迦一口否定。在一片黑暗之中,他准确地抓住了她不停躲开的手。“这些都是鸦眼告诉妳的,对不对?妳明知道他有意挑拨我们。单单因为妳有所怀疑,所以这七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便可以一笔抹消?菲娜,我有眼睛,也有脑子,我知道妳为我做过什么,也分得清亲情和喜欢。没错,十年来我每天都在想,为什么自己当时救不了多恩,但愧疚、遗憾,这些感情永远无法让我爱上一个人。永远不会。”
“不明白的人是你。”塞拉菲娜勾起唇角,发出一声没有笑意的笑声。“鸦眼向我提及这个名字,想到一切的人是我,你对他的指控绝对成立,我也同意你想我留下的动机很单纯。但这些都不是我失望的原因──你用了七个月来说服我,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也配被喜爱。现在我知道这是错的。”
他终于无言以对。塞拉菲娜站起身来,想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完了,她无法在多恩.诺堤的凝视下再多待一秒钟。“无论如何,谢谢你在最后一刻对我坦白。我想接下来几天先冷静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可以暂时在凡比诺落脚。极夜会跟我一起。”
路迦抬起了头。“不要。”
“你不需要再顾虑到多拉蒂。那不是你的问题了。”她俯视眼前年轻的贵族,客气得像是个叨扰太久的客人。路迦的表情脆弱得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她不想再看下去,于是别开眼睛。“保重,侯爵大人。”
“不要走!”他急切地也跟着站起,似乎想抱抱她,最后却只敢拉住她的手。路迦咬着唇角想了一阵子,才低声向她说:“……不要这样对我。”
“这句话你应该跟自己说。”塞拉菲娜看向被他紧扣的手腕,和上面海蓝色的宝石手环,突然想起了自己要在离开前归还,“你可以放心,我会记得换回自己的衣──”
她以手背碰了碰自己的嘴唇,指尖在夜色里微微颤抖。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与脉搏不一致,前者紊乱得像是毫无规律的鼓点。塞拉菲娜用上一点力道挣脱路迦的束缚。“──我会归还这一身东西。”
她迈动的步伐太大,路迦不得不追上前去。“菲娜──”
“我说了,我需要冷静几天。”她没有回头,“不要找过来。”
至于冷静下来之后是离城还是回来,她没有说。路迦却不能承受这个未知。
他猛然一拉她的衣袖。终于被惹怒的塞拉菲娜侧身想要让他松手,颈后却迎来一下突如其来的痛击。
路迦稳稳接着瘫倒在他怀中的塞拉菲娜。刚打到她颈上的手开始传来痛感,他刚才那一下的确用了点力气,足以让她好好睡上一场。
他横抱起她,走出卧室。
☆、第109章 地下石室(上)
“摩诺尼歌的援军到了吗?”
“第一批士兵已如数抵达,总数有一千五百人。目前在城外驻扎。”
“在外的族人全部召回了?”
“能回来的都已经在了。”
桑吉雅脸色一沉,正在书写的手也随之定住,“什么叫做‘能回来的’?我记得我当初说的是让所有多拉蒂都参战,而不是单指那些无事可做的家伙。如果我们正因为他们没参与其中而输──”
“事出有因,大人,”精灵长老垂着眼向她解释,这刻桑吉雅意识到近来越来越多人不敢正眼看她,“族内有两个即将临盆的孕妇,一个刚诞下孩子的母亲,还有四个卧病在床的老人与病患。其他有战斗能力的成员,包括女性和十四岁以上的族人,都已准备充足,随时可以出发。恕我直言,大人,妳太紧张了。”
她没有办法不紧张,这是多拉蒂百年来第一场战争,上次他们和诺堤交手,几乎落得被灭族的下场。
想到这里,桑吉雅便忘了自己笔下的单词该怎么拼。
她干脆把羽毛笔扔到一旁。
鸦眼最新的一封信在清晨送抵她手。他在凡比诺已经布好局,一如所料,路迦.诺堤和塞拉菲娜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他们愿意相信的那样牢不可破,正如塞拉菲娜也没蠢得在给足提示的前提下还想不明白一切。她最大的弱点从来都不是原则或者感情,而是对自身的不自信。只要抓住这一点肆意发挥,塞拉菲娜简单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至于更难对付的路迦.诺堤,只要搭上塞拉菲娜的安危或者对他的感情,便足以让他失去理智。
鸦眼已下好最后一步棋,接下来便是她出场的时刻。
桑吉雅可以辜负一族人的信任,却不愿意让他失望,哪怕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我误会了。”气氛已经闹僵,这场对话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桑吉雅站起身来想要拿下挂在衣架上的披风,却于一瞬间被窗外的景色吸引视线。
数之不尽的信鹰自高塔飞出。纯白如雪的羽翼完全张开,遮蔽了她眼前的澄蓝苍穹,每一只鹰的爪尖上都系了一封她亲手所写的信笺。按照培斯洛的规矩,某个势力一旦想要宣战,便必须通知大陆上每一个城主,警告他们危险勿近。
她看了一阵子,直至最后一头白鹰飞离视线范围,才扬开披风,披于肩上。
“向凡比诺宣战吧。”
与意识一同浮现的,还有久违的痛楚。
塞拉菲娜咬着牙等待痛楚过去。她在这种时候总是很安静,即使是折断手指或者敲碎关节都无法让她叫喊。在她还住在康底亚的日子里,也曾有过无数类似的日夜,她一直都是这样熬过去。因为知道不会有人来救她,所以连呼救都不需要发出。
……直至遇上路迦。
塞拉菲娜慢慢张开眼睛。她身前放着一盏即将燃尽的提灯,背后是冰冷而微湿的花岗岩石。这间房没有窗户,提灯只能照亮她所在的角落,然而她的双眼早已适应黑暗,乍然暴露于强光下,便不由自主流下泪来。眼睛酸痛,她却几近倔强地继续观察周遭的环境。
这里不是路迦的寝室。她这样想着,缓缓转了下眼睛。看来他将她打昏之后并没有浪费时间。
她终于看到了一些碎片。伸到提灯旁边的脚。熨贴却沾满灰尘的黑色长裤。屈曲起来的膝盖。搭在上面的苍白手掌。她闭上眼睛,没有再看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会做出什么。
塞拉菲娜低头望了自己一眼。很好。她身上的礼服和首饰都已经被人换下,此刻赖以蔽体的仅仅是一条丝质长裙,幸而长度及踝,看起来才不至于太狼狈。塞拉菲娜试着动了动自己的双手,又以指尖感受腕上的镣铐。
“很好。”她打破死水一般黏腻的沉默,却坚持不去看对面的人。路迦从未听过她如此冰冷的声线。“千百年来,没有一个人敢把神佑者当成奴隶一般、关在地牢里面。很好,路迦.诺堤,你很有种。”
过了片刻之后,他的回答才穿透黑暗,传到她耳中。
“妳知道我不可能放妳走。”
“不,我不知道,也没想到。”塞拉菲娜试着在手心里放出火焰。她无法分辨出这是用什么做的,路迦应该不会蠢得她能被轻易制伏,但大陆上能抵御龙息的东西少之又少,她希望这不是其中之一。“我不知道,原来你表达喜欢的方式,是用武力挽留对方。别把你的感受扭曲成爱,这让我觉得噁心。”
路迦的回答却丝毫不着调。
“妳不用再白花力气了,菲娜。”他淡淡说着,倾前身体,似乎想要将她看得更清楚。那张脸被灯火照映着,五官立体分明,眼瞳变成一抹剔透的蓝。“这是龙骨雕成的链扣,妳不可能挣脱,也无法将它破坏。”
塞拉菲娜定定看了他好一阵子,终于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
路迦知道有一刻她相信过自己,因为他看见了她身后微弱的火光倏然熄灭,然而当她再度扬睫,火光又重新亮起来,甚至比之前更加炽热明亮。她在故意挑衅他。
“好,现在你如愿把我困在这里,接下来要怎么办?”她这样问,音节之间带有明显的火药味,少有地不用行动而是言语来发泄怒火。她和路迦是同一种人,能动手的时候向来都不会向敌人浪费唇舌。但问题是她现在连掴他一记耳光都做不到。“像是养宠物一样有空才过来探望我吗?还是说你打算把我关到失去自由意志为止?因为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诺堤大人,后者不可能发生。永远不可能。”
“我打算让妳住在这里,”路迦把手边的水晶瓶推前一些,让她可以看清里面黑色的液体。那显然不是她往常服用的药剂,路迦不可能特地弄出那么多事情,仅仅是为了让她服一剂与平常无异的药水。塞拉菲娜看着他单手推开瓶塞,“直至我解决问题。”
她终于惊慌起来,纵使她不希望被路迦看穿。塞拉菲娜可以忍受酷刑与苛待,却无法在自己不知道那是什么的前提下服药。“你的问题?”
路迦看了她一眼,低声纠正,“妳的问题。”
她不解。
“我正试图加速妳的恶化。唯有这样,才有可能把契约对妳造成的、最大限度的伤害转移出去。”说到这里,他垂下眼睛,仿佛这样听上去便会容易接受一点。塞拉菲娜注意到他没有进一步解释转移的意思。“……在此期间,妳会很难受、很痛苦,甚至时时想死。但只要熬过它的药效,此后妳便不会再受契约束缚。我想救妳,菲娜,至少在这一点上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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