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依稀听到了乐声,声音极小,细不可闻,驻足细听,那声音忽而又不见了。落花一度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过了片刻又有细微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琴音!
师父的书房有架古琴,幼时的落花也曾拨了来玩,便是这样的音调。
师父在弹琴?寻着细微的琴音一路往前,便是上次喝酒的地方,终于又见到了那袭熟悉的白衣。那抹白色在月光下分外亮眼。
落花不敢走近,藏身在一棵桃树后面,怔怔的看着远处那沐浴在一片清明如水的月色里的祥和宁静的一抹白色。只见他盘膝而坐,古琴横放在膝上,修长的指尖在琴弦上灵巧的摩挲慢走,悠扬古朴的琴声如流水一般涓涓流淌,淡泊中略带哀伤,孤寂中隐含热情。落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她也从未见师父弹过琴。兴许师父只有在这样的月夜才有兴致弹琴,古琴的琴声小,若不是今夜来了桃林,又哪里能知晓?
一曲弹罢,那人却没有停手,依然还是刚才的琴曲,低沉徘徊,抑郁哀伤,却又于低沉中荡漾着蛊惑人心的春情,于哀伤中蕴藉着细碎微小的渴望。落花沉醉在这琴音里,渐渐迷失了自己,脑海里浮过的却是去年这时师父带她踏花而飞的情景。
待她回过神来,琴声早已经停了,那袭白衣也已经消失不见,而落花的耳畔依然余音缭绕。哀伤又欢愉的琴音,撕扯着她的神经,让她沉醉迷惘,无力自拔。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
皓月临空,疏星寂寥,一丝风也没有,一丝声响也没有,枝上的桃花悄无声息的绽放。清明如水的月色,好似巧夺天工的画笔,挥毫泼墨,勾勒出一派恬淡悠远的意境。
落花从桃树后面探出身子,走到刚才师父弹琴的位置,除了细碎的花瓣,地上一无所有。去年这时,也是在这片桃林,也是在这个位置,也是这样的月夜,师父喝醉了,微醺迷离之际将她拥在怀里,他们醉卧而眠。
如今师父一个人在这里抚琴,显是不想被人知道,也不想被人打扰,落花一声叹息。
不知他明日还会不会再来。
☆、凤求凰
第二日,落花早早就来了桃林,一直等到三更,都不见师父弹琴,心有不甘的借着月色又把桃林找了一遍,都不见师父的身影。回去的时候又停在小桥上眺望他的茅屋,依然没有灯光。落花心下狐疑:难道师父发现了她,所以不愿再弹了?
一连几天师父都没有再去弹琴,也还跟之前一样,每日打坐入定,写写画画,仿佛那个月夜抚琴的不是他,而只是落花的凭空臆断。
落花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真的是她白天想多了,产生的幻觉?可是那琴音,她至今都还记得,哀伤、低沉、悠远,又带着一丝热情和渴望,一如她对师父的心思。
那枝头绯色的桃花,笼上一层银白光晕的青丝,月下孤高、清冷的背影,“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这幅画面夜夜都要入梦来,又怎么会记错?
落花本想当面问问师父,又怕会像上次问他袖口花纹一样,他故意将鸟儿的纹路隐了去,再问也是缄口不言。
在落花的眼里师父就是这样一个人,只有当他有兴致的时候,他才会同落花说话,才会教落花东西。有一次他兴致很好,甚至还教过落花填词,讲音调格律给她听,等到第二天再叫他讲,他便叫她自己看。
师父就是这样一个随心所欲的人,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时时都要别人来迁就他。落花摇头,不是迁就,是迁就不迁就都随便你,走也好留也好,他都不在意。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冷淡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许是在他的眼里,落花只是一个小孩——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孩,所以他才一直忽略她的感受,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这个谷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诸多理由都抵不过一句不喜欢。若是喜欢,焉能是这副态度?
落花却不这样想,也不愿这样想。尽管她不喜欢师父这样对自己,却也拿他没办法。慢慢长大的落花,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她的世界多了一个人,便是她的师父。
她的脑海总会无端浮现他的身影,她会不自觉的去关注他的一切,他对她好一点,她便开心好几天;他不理她,她便忧心忡忡的去揣度他的心思。每天她都会陪着他打坐,总会偷眼觑他,又忍不住悄悄脸红。
她也总是梦到醉酒那天,他一袭白衣,颊上一抹绯色,怔怔的看着自己,冰冷的眼眸里蕴藏的柔情,犹如那幽冷的七弦古琴,一刻不停歇的撩拨着她初动的芳心;梦到他踏花飞来,携她上天;梦到他与她一起醉卧桃林,不知流年若何,光阴几许……
少女情怀如梦似幻,落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时而忧伤时而甜蜜,不过这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师父对此一无所知。
春去冬来,日子宁静而悠远。
今年桃花的花期晚,雪下的却特别早,才刚十月就已经下了第一场雪。桃树的花叶早已经掉光,如今积雪满枝丫,银装素裹,也别是一番风味。
落花曾问过师父,为什么不用法术留住桃花,常年不谢岂不美哉?师父说节令如此,须得顺其自然,常年不谢反而不美了。落花当时年纪小,不懂他说的“常年不谢反而不美了”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来约是含有“物以稀为贵”的意味吧。
地上已经铺了两三寸厚的积雪,天空还飘着几星细小的雪花,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片宁静的洁白里。落花立在皑皑白雪里,忽然想到那日师父立在一方彤云之上,气郁冷然,身姿高洁,犹如画境里的一树白梅,那些前仆后继飞上他缎发和衣上的雪花便是一朵朵瞬间暂放的精致梅花。落花心驰神往,顿时起了兴致,何不叫上师父去赏雪?
秦子净却不在屋里,门口的雪地也没有脚印,莫不是又早早的去了桃林?
这么想着,落花不禁飞上天去寻了起来。桃林寂寂,落雪无声,哪里有他的踪影?
落花甚觉奇怪,在溪边停了下来,不免又惹了一番猜度和思量。小溪一路潺潺,流向竹林深处。溪水似乎是暖的,空气里弥漫着阵阵雾气,那些落在溪流里的雪花瞬间都融化了。从来不曾关注过这条溪流,不知它流向哪里,今日大雪,寻不到师父的踪迹,古人尚有踏雪寻梅,不如自己也来个“踏雪寻溪”?
这么想着已经沿着小溪往竹林深处走去,溪流涓涓,竹林深深,积雪皑皑,万籁俱寂,只有脚下积雪的吱嘎声和寒风吹落竹叶积雪的窸窣声。
茫然天地间,极目尽是白雪色,落花独自踏雪徐行,一度竟忘了身在何处。
不知走了多远,溪流渐渐变得宽阔,慢慢汇聚成一个碧潭。碧潭的四周雾凇沆砀,雾霭氤氲,身临其中,如至仙境。
待走近才看到池里有人,水汽弥漫间,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漆黑的长发像恣意挥毫的笔端,肆意又整齐的飘荡在水里。
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你怎么来了这里?”一开口,琼玉便碎了一地。
落花连忙背过身去,无意瞟到岩石上他脱落的衣袍,脸刷的就红了。
“你也下来洗吗?”
落花一惊,听那碎玉般的声音又说:“哦,不妥。你虽是小孩,可也是女子。”
落花哪敢回头?心里的好奇劲却像狂风里的小草一样,摇摆不定。都说男女不同,除了胸部一个凸起一个平坦,不知还有哪里不同?
若是墨玉知道她这般胡思乱想,又该说“女儿家问这样的问题是要脸红的”!而此刻,她立在岸上胡思乱想的正是水里衣衫褪尽的师父,叫她如何不脸红?
落花羞怯到不行,甚至连回头一下都是不敢。尽管也知道师父藏身在水里,就算回头也看不到什么,但是只要一想到他不着衣物的在水里,那份羞怯和好奇便如猫抓似得,磨得人心痒痒。越想看越羞怯,越羞怯越想看,几番思虑,脸红的已经像熟透的了苹果。
她微微抬眸,漫无目地的四下巡视——想分散注意力,怎好一直想这叫人脸红耳热的问题?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瞥到了不远处的那把墨色古琴。
“师父你在弹琴?”落花脱口问出。
“昨夜抚琴,雪湿了头发。这水是温的,你也可以来洗。”
都知落雪不似丝雨,不疙蹭人,若不是时辰久了,焉能轻易打湿衣衫?师父说的平淡,可是已经抚了一夜琴?
落花奔了过去,白雪地里一架古琴,墨色琴身,七根细弦,琴漆满是细小的断纹,沧桑斑驳,沉淀厚重,一如它的音质那般沉寂而悠远。落花轻拈起指尖,拨了一下弦丝,一声低沉的弦音响起,那拨弦的食指微微一痛,竟被琴弦割破,渗出来一缕血丝。
踏雪的吱嘎声由远及近,落花下意识的抬起头来,却见秦子净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她的身边,他的墨色缎发也已经干透,平顺的铺泄在身后。
“划伤了手?”秦子净轻起右手,蜻蜓点水般的触了一下落花的食指,那渗血的划痕消失殆尽,伤口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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