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看着手指,还没回过神来,见他盘膝端坐在皑皑白雪之上。
“既然来了,就听我抚琴一曲吧,难得这样的好景致。”指尖轻抚琴弦,低沉而激越的琴声响起,仿佛能震落竹枝上的积雪。
“这是广陵散。”一曲弹罢,秦子净轻声说道。
“那晚,师父弹得叫什么?”
“那晚?”
落花惊觉自己失言,正想辩解,听他又问:“你听到了?那首叫《凤求凰》,你喜欢那曲子?”
落花忐忑的点了点头。
秦子净的眸里闪过一抹黯淡,瞬间就隐了去,又问:“想学吗?”
落花惊喜,蹲身在他身边:“师父愿意教我?”
秦子净不答,轻抚那琴上的断纹,幽幽道:“这琴叫伏羲琴。伏羲琴音,质朴低沉,听的是意境。今年我只弹过一次,想不到你竟听去了。你若想学,我便教你。”
“果真?”落花欣喜若狂,不禁问他:“师父你说它叫《凤求凰》?‘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师父这琴曲也是这阙词的意思吗?”
秦子净不答,目光悠远的望着远处积雪覆盖的竹林,幽幽然念起了那阕词: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他的声音一改往日的冰冷,低沉带着些许哀伤。一阕词念完,素手拨弦,袅袅的韵律晕散开来,渴望、彷徨、哀伤都一一诉于琴下,荡漾在这雾凇沆砀的溪边竹林。
苍茫天地间,万物退去,唯独一人一琴。
落花立在雪地里,思绪却随着低沉的琴音飘到了远方,仿佛看到五百年前,遥远的一个落花飘零的季节,或是落雪飘飞的午后,师父与他喜欢的那个人,他们一起抚琴,稀疏的落花,窸窣的落雪落在他们身上,他二人浑然不觉,沉浸在那沉静、悠远又略带甜蜜的《凤求凰》的琴曲里。
……
“怎么发呆了?回去吧。”
落花回过神来,师父的身影已经走出了很远。天地一片白,他的那抹白色也融入这苍茫天地间。
落花的心里升起一股茫茫然的失落,看着那消失在竹林尽头的白色,幽幽开口:“师父,你喜欢的钟离到底是何等绝色?你独居阑珊谷五百年,到如今都还念着她!唉,她既是你心尖上的人,我又如何再挤进你的心窝?”
这话说完,竟觉心被掏空了一般,难受无比,若非嚎啕大哭不能解,却又掉不出一滴泪。
☆、断袖之恋
秦子净果真有教落花弹琴,先从指法开始练,然后背曲谱。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三个月后落花便能弹得极好。古琴讲的是意境,连秦子净都很诧异,小小年纪的落花怎么能把那最难把握的意境,把握的如此之好?
有一回秦子净听落花练琴,本来是想叫他指点不足,一曲弹完,他却愣在当下,半响才回过神来,只说弹得很好,再无其他言语。
那晚秦子净喝的大醉。
落花已经睡下的时候,他忽然推门进屋,把随身带来的伏羲琴扔在榻上,醉意朦胧的说:“弹给我听。”话才说完,自己也跟着倒在了榻上。
落花忙上来扶他,用尽全力才将他身子搬正,又给他盖上被子,这才坐在床沿细细看他。
与那夜桃林醉酒一样,他的满头青丝胡乱的散开,原本冰雪般的脸颊晕上了两抹霞红,双目紧闭,眼睫更见密长,双唇也愈见润泽。醉酒后的师父看起来与往日不同,不再是那个高处不胜寒的上仙,着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怎么今日竟喝的大醉?兴致好必然会叫上她一起;兴致不好……又为何兴致不好?喝醉了又跑来让她弹琴,莫不跟那琴曲有关?
白日里自己弹这曲子的时候,师父的神态就颇为异样,晚上又去喝酒,之前说好再喝酒时必要叫上自己,却又失言,这里面定有古怪!
《凤求凰》,是一首爱恋的曲子,许是师父又想起了钟离……
钟离!钟离!她既不愿跟你在一起,师父你怎还要念着她?何不将她忘了?我也同是女子,与我在这阑珊谷,不也一样的恣意、快活?
落花这想法天真幼稚,但这也不能怪她,年纪幼小,长居闭塞的阑珊谷,不懂情爱为何物,更不知爱上了便再难更改和舍弃。但她终有一日会明白——等她尝到爱情苦痛的时候。便是明白了又能如何?一样是束手无策。那个叫钟离的早已经在师父的心里安营扎寨,就像师父悄无声息的在落花的心里生根发芽一样,想要拔除早已经驻扎在师父心里的钟离,将自己安□□去,是何等的难啊!
此时的落花对这些一无所知,甚至她心里对于师父的喜欢也只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她只不过是顺着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罢了。
灯光一点,轻轻摇曳,静谧、温馨又从容。落花伏在床边,守候着那熟睡的人儿,莫名心里泛起一阵幸福感,心想若是能日日如此该多好!想到钟离时,原本的欢喜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伤。
迷迷糊糊的,她也睡着了。因着趴着的姿势不对,夜里醒了几次,每次醒来都要看看榻上那人,见他睡颜沉静,呼吸匀畅,睡得极好,这才又伏在床边,心意满满的睡去。
第二日,落花被师父掀被下榻的声音吵醒。
秦子净疑惑的问她:“我怎么在这?”
“师父你昨天醉了。”
“恩?”他依然没有想起昨日的事,颇为不解的自言自语,“我喝酒了?”
落花指了指放在一边的古琴:“师父带了伏羲琴来,叫我弹琴。”
秦子净不再言语,低头瞅瞅自己的衣服,又看看落花的衣服,落花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忙背过身去,在中衣外面套上了宽大的外袍,嘴里还说:“师父昨夜来时,我已经躺下,这才穿着中衣。”
秦子净若有有思,不再说话。
落花又问:“师父你为什么喝酒?你有心事?”
秦子净不答。
落花又问:“你喝醉了又为什么想听《凤求凰》?这曲子是谁教你的?”
“小孩子都是这么多问题的吗?”秦子净把散乱的青丝抚到耳后,缓缓抬眸看她。
落花迎上他的眼光,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鬼使神差的说:“师父你五百年前喜欢了谁?为何要独居谷里五百年?如今……如今徒儿的心里也住着一个人。”
秦子净淡然的目光里掠过一丝惊讶,薄唇轻启,悄声问她:“你今年几岁?”
“十四。”现在还在正月里,落花刚刚十四岁。
秦子净轻轻点头:“可是墨玉已经成家了,你即便等他,也要等到他凡间的这世情缘结束。”
“……”落花哑口无言。
“你六岁就认定了墨玉,是不是早了点?”秦子净又问。
“我……”落花目瞪口呆,不由得气恼,“谁说是墨玉?”
“不是墨玉?上次出谷……那件披风不是墨玉的?”秦子净一直温和的注视着落花,宿酒初醒,红晕消散,脸上不似往日的冰冷,倒是现出了几分难得的慵懒。
一贯冷漠,不苟言笑,不多言语的秦子净,慵懒起来,更是愈见俏丽迷人。
落花俏脸一红,低下头来,轻声嗫嚅:“……跟这些都无关。”
“无关?谷里除了墨玉,就是为师我,难道你改了心意,不喜欢墨玉,竟是喜欢上师父了吗?”说这话时,他眉目微动,慵懒略显颓废的神色里似乎有了笑意。
“我……”落花本想一口应承下来,但是看到他美的出奇的脸孔上那不同于往日的神色,心里咯噔了一下,自卑的心思又开始作祟。
秦子净的语气依旧温和:“你六岁让我收你为徒,想修得长生嫁给墨玉,虽然异界不许通婚,但是你们偏居一方,也无人知道。墨玉虽是狐妖,然其本性善良,性格温和,对你也是宠爱有加,本来只待你长大……”
“纵然墨玉宠爱我,到底还是比不过他的娘子!”想到汀兰,落花一声长叹,“汀兰只是凡人,也不甚漂亮,可是墨玉喜欢她……”
秦子净轻轻摇头:“不是因为他最好才喜欢他。”
落花一愣,正要反驳,听他又说:“喜欢没有理由。”
落花话锋一转:“那么师父你呢?你为什么一个人住在阑珊谷五百年?”
秦子净微微一愣,随即淡定道:“陈年旧事了,为师都已经忘了。”
落花微一撇嘴,对他的口是心非甚是不满:“师父真的忘了吗?既然忘了,为何又想听人弹奏《凤求凰》?”
秦子净先是不答,过了片刻才又说道:“五百年前,我第一次见他,是在袭月后山的竹林,当时他正在弹奏这曲《凤求凰》。这曲子便是他教我的。”
“她也是袭月的弟子吗?”
秦子净微微摇头:“他在武陵。”
“武陵?‘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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